第48頁
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額顳猛地跳痛幾下,帶著眼眶都抽疼,她抬手一按,壓著聲音道:「朕知道了。」又轉而與起居舍人宗立道:「讓度支侍郎到行宮來。」
宗亭也不打算再拿回那即將變成廢紙的奏抄,往後一步躬身行禮:「臣先告退。」
他挺直脊背堂而皇之地走出宴廳,讓賀蘭欽師生見識了他的得勢與囂張。然這對師生看著他背影遠去、最後消失在門口,也只是各自執起茶盞飲茶,仿佛剛剛什麼都未發生。
但筵席到底有了變化,女皇頭風又有發作苗頭,不可能繼續待著。一旁的宗立便尋了個冠冕理由提醒她:「陛下,曹御史今晨就到了行宮,恐是有要緊事,可要召見?」
「不用讓他過來,讓他等著。」女皇執盞飲完茶,霍地起了身,很是隨和地與李淳一及賀蘭欽道:「不用出來送了,繼續吃吧。」
師生二人隨即起身,女皇飛快地穿過宴廳走了出去。
宴廳內秋風湧入,鈴鐸聲也被帶進來,顯出難得的清淨。無絲竹擾耳,飯食豐盛,便是怡人的宴會。師生二人沉默不言地各自享用了一會兒美食,李淳一先是起身,賀蘭欽則亦跟著站了起來。
內侍恭送二人離開,李淳一走在前,賀蘭欽行在後。待出了廡廊,李淳一卻轉頭:「說實話老師前來參加制科,我感覺很突然。方才不便詢問,現在老師可否告知學生為何來應舉呢?」
賀蘭欽卻道:「殿下應先從改口開始,我已不是你的老師了,哪怕私下裡也不要再如此稱呼。」他袖袍被風灌得鼓起來,神情是十足文雅。
李淳一卻說:「一日為師則終生為師,何況先生於我有再造之恩,學生私下還是不能造次。」
賀蘭欽繼續前行,輕搖搖頭淡笑道:「殿下要明白,這世上並無永恆不變的關係,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此言,大多是一廂情願的固執,其實是沒道理的說法。」
既然他都這樣說,李淳一便不必再糾結稱呼。
避開了行宮守衛,兩人往東去。
林木秋色濃,澗溪流水急,二人繼續前行,賀蘭欽隨口問道:「殿下身體還好嗎?」李淳一似乎在想別的事,只顧著往前走,他便喊她一聲「幼如」,她這才止步回頭:「哦,好,很好。」
「沒人同你講你有哪裡不妥嗎?」他淡淡地問。
李淳一本要脫口而出講「沒有」,但她驟想起晨間從宗亭那裡獲知的「難孕」一事,便皺皺眉,回賀蘭欽道:「有。」
「那就是了。」賀蘭欽道,「紀御醫的診斷雖不易出錯,但是——」他看向李淳一,緩慢提醒道:「醫者也非神明,所言並不絕對,諸事都有意外,你還是小心些為好。」他分明已知李淳一難孕的事實,這話講出來便有了另外的意思。
難孕不等於不孕,倘若放縱情.事,萬一現在有孕,對她來說是不利的,因此讓她小心。
李淳一心中咯噔一下,賀蘭欽又說:「你與過去的人與事牽扯甚多,雖看起來扯不斷,但其實都無甚要緊。」他負手看她,唇角是平和的微笑:「最要緊的是你心中有不平、有決斷,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哪些又可以扔掉,這樣取捨起來便沒什麼可為難了。」
李淳一雖幾乎未與他提過宗亭的事,但他仿佛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她回來之後又與宗亭糾纏不清,還特意提醒她「要節制小心」。
他如何知道?李淳一想捕捉一些蛛絲馬跡,驟想起那次賀蘭欽趁她不在時到別業拜訪。雖然宋珍沒主動同她講,但她後來還是通過別的渠道得知了。那時宗亭恰避住在她府上,由此可見,賀蘭欽先前就在府里見過宗亭,這才有了今日這樣的提醒。
賀蘭欽似乎認為她與宗亭糾纏沒什麼大不了,簡直像小孩子胡鬧。他像長輩一樣輕描淡寫地盡到提醒風險的責任,自然不會逼她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決裂之舉來。
李淳一本想將女皇意欲指婚一事講給他聽,但最終想想還是作罷。她側過身,賀蘭欽十分自然地伸手拿掉落在她肩頭的落葉,她道:「走出來太遠了,現在回去嗎?」
「我再走一會兒,殿下先回吧。」他負手立於林間,看她轉身往回走,隨後轉過身,等那位紫袍郎君從樹後繞出來。
如此「巧遇」,真是令人發笑。
他不點破跟了一路的宗亭,只對那大樹說:「宗相公也覺得這林子很美嗎?」
上次躲在屏風後被他戳穿,這次躲在樹後又被他發現,宗亭差點以為他有眼睛在空中飄。但宗亭不糾結此事,也不打算再避,於是從樹後走出來,行至他面前。
兩人差不多個子,宗亭甚至略勝一籌。紫袍玉帶對比起茶白道袍,是明顯的士庶分別。
如果說宗亭此時全身上下都透著咄咄逼人的架勢,賀蘭欽則不會給對方造成壓力。他平和從容,也從不與人急眼,或許長到這樣大都沒跟人打過架拌過嘴。
宗亭將他細細打量終於得出結論,分明才三十出頭,卻像一潭死水,實在無趣至極,怎會有人覺得他魅力無窮。他的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男人,連策文也寫得十分老氣,全身上下都透著過夜菜的陳味。
老男人,宗亭又在心中重複了一遍。隨後頗為自信地振了振紫綾袍袖,壓下心頭因為「賀蘭欽很自然地拿掉李淳一肩頭落葉」而騰起的不適感。
林間的風再次涌動起來,吹得落葉簌簌,像是要拼了命將這季節中苟延殘喘的葉子都搖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