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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人生許多問題都難解,情愛更不是萬能藥。他眷戀彼此親近,渴望一直占擁,然而對方卻飛出紗帳樊籠,去尋她自己的天地。「從局勢上看」——僅這幾個字,便足證她已經跳出男女情愛去面對自己的路了。
這是好事,但也是矛盾所在。他樂得見她強大,卻又擔心她因此振翅高飛、將過去悉數拋個乾淨。在他能很好地處理這些矛盾之前,只能揣著得失心忐忑焦慮。
鋪天蓋地的困意沉沉覆下來,他仍在發熱,後背甚至竄起寒意,縱情過後的身體十分疲憊,只能枕著錦被中她的氣味,沉沉睡去。
行宮清早寒意料峭,秋意很濃了,紅葉承接著晨霜,在日光下很快化成了露水。內侍端著小罐蓄了露,用來煮一些稀奇古怪的飲品。隨同女皇來行宮的光祿寺少卿緊盯著食單,有些暴躁地催促饔人準備宴食。
石瓮寺鐘聲接連響,山谷雀鳥被驚起,越過寒冷溪澗在蕭索林間追逐不停。
餐碟陸續擺上食案,說是私宴,但規格也絕不隨便,從光祿少卿手上的食單上便能窺知一二。
今日來的這位對女皇而言是極為重要的客人,她曾請他做太子的老師,那時候他才二十幾歲,深得青睞,卻輕抬手將富貴榮華拒之門外。而今他將成為制科敕頭,女皇甚至命人懸其策文於尚書省,以示大國得賢之美。
賀蘭欽靜坐一室,等候召見。因還未授官,便仍是道袍白身,從簡中卻穿出貴氣。內侍小心翼翼進屋,喊他道:「賀蘭先生,筵席已準備妥當,請隨某來。」
賀蘭欽起身與他一道出門,邁入宴廳時,僅有幾個內侍在,除此以外便只有來來往往送宴食的侍女。內侍領他入席,又道:「陛下就快到了,先生請再等一會兒。」
然這「一會兒」卻整整拖了兩炷香的工夫。室內連個樂工也無,只有不吭聲的內侍像偶人一樣杵著,再沒人與他說話。氣氛一陣凝滯,外面內侍忽朗聲傳道:「吳王殿下到——」
諸人紛紛低頭行禮,李淳一著親王服跨進了宴廳。她今日氣色很好,舉止也透著從容。坐於案後的賀蘭欽起身看過去,唇角輕彎,竟是俯身與她行禮:「吳王殿下。」
昔日師生身份倒錯,在如此冠冕的場合,他向曾經的學生行禮並不奇怪。
「請坐。」李淳一顯然接受得很坦蕩,隨後撩袍在對面案後坐下,內侍便上前給她添滿茶水。她抬首,並未發覺賀蘭欽有什麼變化,他永遠是這個模樣,七年前到現在,似乎一直都未變。
她一貫認為賀蘭欽快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差那麼一丁點就能得道升仙。然宗亭說得沒錯,賀蘭欽不可能是毫無目的的人,因此李淳一信他敬他,但也不盲從他。
「江左一別,後來再見賀蘭先生,卻是在制科考場上。」她手執茶盞,略有停頓:「先生近來可好嗎?」
他淡笑回道:「有勞殿下掛念,某很好。」
兩人各自都端著講話,冠冕又和睦,全無不妥的地方,而此時女皇正坐於簾後,閉目靜聽。她倏忽睜開眼,悄無聲息從邊門出去,外面響起內侍的傳報聲:「陛下駕到——」
李淳一聞聲即刻移至案旁,伏跪下去,是身為子女的恭敬,多少帶了些卑微;賀蘭欽卻不同,那脊背雖也彎下去,卻仍有不卑不亢的意味。
女皇步入廳內,步子很快,甚至帶起一陣風。她頭風不發作時看起來總還是精神的,甚至帶了幾分愉悅。她至主案後坐下,對兩人道:「都坐。」
一旁的光祿少卿得此言,趕緊出了門,令內侍接著上宴食。
隨女皇一道進來的還有起居舍人宗立,宗立正是宗亭族弟之一,也曾是與吐蕃那場擊鞠賽中的騎手。他得了女皇授意,與賀蘭欽道:「陛下看了賀蘭先生的策文深感觸動,因求賢若渴,這才迫不及待與先生見上一面,望先生勿要覺得唐突。」
「莫大榮幸,又豈敢覺得唐突。」賀蘭欽對宗立道,也是同女皇講。
雖都是場面話,但氣氛和悅,也是個極好的開端。女皇不太開口,諸多問話都交給了宗立。身為起居舍人,宗立將聖意揣摩得十分透徹,問的都是女皇的意思,最後猶豫一番,又問:「賀蘭先生可有妻室了嗎?」
「某不曾娶妻。」
宗立看向女皇,女皇緩緩開口:「今科敕頭,總要安排一樁好婚事才妥當。」她這一言,等於同時向他點明「你得了制科敕頭」、「朕要與你指一門婚」這兩件事,但到此為止,也不提李淳一,只等賀蘭欽的反應。
換做別人,這時自然會說 「有勞陛下操心,某自有打算」、「某謝陛下掛念,一切全憑陛下安排」云云,然而賀蘭欽卻毫無回應,只當是很順理成章聽到了這一句,繼續等她下文。
他不講話,女皇自然不能逼著他講。她眸光一斂,看向宗立:「依宗舍人看,誰人可與賀蘭先生相配?」
宗立頓時進退維谷,他隱約知道女皇有意要撮合這一對師生,但倘若實實在在表明是李淳一,卻又不好。
他接了這燙手炭,渾身都不自在,然他餘光瞥到李淳一,瞬間就將燒紅的炭拋給她:「兩姓結好,最恰當還要兩情相悅。臣對賀蘭先生不甚了解,更不知賀蘭先生會傾心何等女子,臣聞吳王殿下曾以賀蘭先生為師,不知吳王殿下可有所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