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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城門、坊門一路大開。
她從不知夜晚的長安城可以那樣通達,西出長安經潼關,再轉頭就全成了過往。被雨打萎的蓬茸叢一片濕嗒嗒,秋雁潮了羽翼,卻仍一路南行。
在掖庭受盡冷落與長姊的控制,熬到十來歲離宮入國子監,以為終於如雀般逃離牢籠可以自由自在地縱情活。然而女皇卻仍掌控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何時進過桃花林,何時登過廢樓閣,與何人交談過,又與誰人出遊過——女皇了如指掌。
甚至她前腳經歷了青澀情.事,緊跟著一碗避子湯就灌進了她冰冷胃腹。
所謂自在不過是隱秘監控下的假象,一夜之間,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她仍然困在籠子裡,去江左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她無法對抗被控制的恐懼,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將害怕都壓在心底,切斷了一切聯繫。
她親手種下的金錢蒲仍待在國子監里,雨水將它淋了個透;幻方盒子裡木方塊凌亂一片,還沒有排演完成。她走得猝不及防,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像桓繡繡,就像宗如舟,都沒有留下任何要離開的訊號,就瞬間失去了蹤跡。
這對於宗亭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大病未愈,依稀只記得最後一個混亂的夜晚,別的似乎全忘了。他只知道無論是他母親、父親,還是李淳一,都走了,走得一乾二淨,只留下他。
關隴來人要接他走的那個夜晚,他渾渾噩噩逃離大宅,去了國子監。那被遺忘的金錢蒲被雨淋了那麼些天,卻仍頑強撐著一絲生機,好像在等他來。
帶上幻方盒,捧著那奄奄一息的小菖蒲,他也離開了長安,去往遙遠的西疆。這其中有委屈,有怨恨,又有無能為力的憤怒與懊惱,遭遇她原封不動退回來的信時,他屢次都只差一點就心灰意冷,然到底無法真正斷了思念。
「無情無義」的李淳一在江南安安靜靜過了七年,她再回來時,他看到她,努力壓制住心底的諸多憤懣與想念,想揣摩她的心,揣摩透許多虛虛實實辨不清真假的事,然他什麼都抓不到,直到紀御醫將尚藥局多年前的醫案翻給他看完,他才看到她的恐懼。
「為杜絕妊娠的可能,這副方子用藥極重。那時吳王尚年少,恐怕吃不消這般藥量,應是吃了大苦頭。」紀御醫輕描淡寫地與他敘述,面上是身為醫者的平靜與淡漠。
而他又如何能平靜?他憤怒乃至害怕,之後見到她甚至想要逃避,因此用冷淡來掩飾接近時的痛苦。
但他最終還是不顧一切地又追了過來,想要捕捉一絲活氣,求證自己還活著,求證她還在。年輕的身體散發著溫度與力量,是熟悉的觸感,潮濕又引人沉溺,他衣服一縷未褪,然手指卻觸發混亂回憶,李淳一仰頭咬唇,沒有一點聲響。
壓抑似乎成了她的本性,不論愉悅還是痛苦,都需要壓抑著不斷堆積才能獲得更強烈的回饋,她擁緊了他,指尖緊抓他袖下皮肉,喉間卻鎖死,軀體微微顫慄,弓著的腰忽然鬆弛下來,她闔上眼,像即將窒息的溺水者一樣浮上水面,終於沉重地喘了一口氣,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快慰和痛苦幾乎是同時到來,但那之後卻是精神的莫名鬆弛,什麼都不願去想,也不打算推開他。他沉甸甸地覆在上方,頭埋進她的肩窩,手則移上來擁著她,喘息聲漸止。
屋外風平浪靜,沒有雨聲,也沒有風聲。只偶爾有巡夜的內侍走過,步子都極小心謹慎。過了半晌,李淳一抬起手去觸摸他額頭,指腹甫一觸上,便又縮回去,滾燙,燙得讓她害怕。他發高燒到這等地步,她甚至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從長安趕到這裡,又如何避開守衛、準確地尋到她的下榻之所。那滾燙之餘還有潮意,是眼角的淚。
他分明是哭了的。
這眼淚讓她覺得心頭酸楚滿溢,甚至忍不住伸臂回抱他。
沉重卻低緩的呼吸聲清晰響在耳畔,她確定他睡著了,這才鬆開手,吃力又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身體翻進榻里側,隨後裹好了身上的袍子。再回頭看一眼,他身上的衣裳仍是完好,只是那風塵僕僕的寒氣已是不再。
她扯過被子躺下來,亦將他也圈進這被窩裡,榻上一方天地,此刻終得幾分安穩。
都是困頓了多日,終於鬆弛下來的身體,臨港可安眠。
夜一點點深,最後走入盡頭,便與白日交接。將明未明時候,夜倦乏朝日也懶,鳥卻勤奮啼叫喚人醒。李淳一惺忪睜眼,下意識去探他額頭溫度,卻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醒了醒神,才發覺他也睜開了眼。挨得太近,以至於呼吸可聞,體溫互知,是被迫誠實的姿態。昨晚兩人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心卻格外貼近,哪怕無言,心中的感受也得以傳遞。
宗亭眼底藏著疲意,燒已退了不少。他的身體有些涼,聲音難得帶了些鼻音:「我看了藥案。」手指穿過她指間,用力交握:「我錯得有些離譜,我以為那時你是因為知道自己要走,所以那晚才來。」
「不告而別不是我的行事風格,你怎麼會那樣想?」她停頓了一下,頭髮無意蹭擦著他的臉:「那晚我想的是,倘若你能振作起來,就與你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長安。」她輕嘲般笑了一下:「想想是有些天真。」
少年時候不切實際的想法果然都被現實砸了粉碎,但沒關係,低下頭,將碎屑粉塵掃一掃,收進匣子裡,直起身就可以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