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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宗如舟早到了婚齡,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宗家甚至為他物色好了合適的妻子,然他卻悉數拒之門外,轉頭風平浪靜對阿爺說:「等繡繡再長大一些,我便娶她。」

    他有這個耐心,並十分篤定。因女皇為穩固政權需大量藉助關隴力量,關隴勢力一成長,桓家形勢隨即大變,從昔日如履薄冰,搖身一變就會又底氣十足起來。

    因分家強勢,宗本家的威望這些年逐漸式微,本家需要外力來維持自己的體面,而迅速成長起來的桓家對本家來說便是上選。世家之間的聯姻並非一兩個人的事,裙帶交織起來的關係錯綜複雜,借著恰到好處的時局,宗如舟挑了個極好的日子填平了阻隔在兩人間的溝渠。

    此後宗桓兩家的勢力都如乘了春日東風般蓬勃壯大,與此同時,宗桓夫婦也迎來了獨子宗亭的降生。

    桓繡繡一向體弱,但常年悉心養著,倒也無大礙,至宗亭十七八歲時她還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會變差,只是這時平靜湖面卻泛起波瀾,起初是一圈,之後越漾越遠,最後波及到了遠在長安的桓繡繡。

    關隴的壯大遠超出了女皇的預計,她過分放任了關隴,最後將桓家養成了一隻大老虎,雄踞西北,囂張至極。而就在這時,桓繡繡的身份也發生了變化,她當年不過是逃離風暴中心的關隴孤女,而隨著桓家幾位繼承人的相繼死去,桓繡繡很是自然地要接手一部分的兵權。

    這讓女皇不安,也讓宗分家不安。

    女皇想要收回軍權,而宗分家不希望本家與關隴太密切,畢竟太引人猜忌也容易招禍,他們不樂意遭受本家的牽連,同時他們也見不得本家借關隴勢力重掌絕對的控制權。

    而宗家與關隴桓家之間最天然的牽扯是裙帶關係,倘要切斷這一切,最妥當的辦法自然是設法教桓繡繡與宗如舟和離。

    但就在諸人籌謀之際,桓繡繡啟程去了關隴,去參加桓家某個繼承人的喪禮。那一日天朗氣清,宗如舟千叮嚀萬囑咐,然就在次日天黑時,車駕折返,傳來了桓繡繡暴斃的噩耗。

    那一年,宗亭十八歲。

    他母親亡於途,長安蠻不講理地下起大霧,天地都被遮蔽,看起來根本不想交代當中情委,更不想露出真面目。

    身為獨子的宗亭幾乎失控,而愛妻甚於己命的宗如舟卻出乎尋常的平靜。他簡直像個死人一樣寡淡,從小殮到大殮,到最後送靈柩回關隴故里,他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宗亭無法接受父親不近人情的冷靜,守喪期甚至拒絕與他說話。宗如舟由著他悲痛,自己則回了皇城,回到中書外省,開始了作為帝國中樞要臣的忙碌。

    他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家,食宿都在中書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這一日,他照例在中書外省樓下與幾位輪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樓去,卻見宗亭站在樓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顯然是被祖父逼著來送飯,因他臉上寫滿了不情願,甚至蘊有憤怒。宗如舟難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輕鬆地說:「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隨後繞過他上樓,徑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進去,將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後退了幾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飯。

    宗如舟坐在案後,並不著急打開食盒,卻只抬頭看他。他眉目與桓繡繡極像,因此是個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資不錯,將來的路應當也不會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一樣,恐怕也很難獨善其身。

    身份與責任與生俱來,註定無法只為自己活;且他也似乎是情痴,將來情路恐怕也不會太順當,這樣一想,他的人生似乎也不會容易到哪裡去。

    宗如舟沒有繼續往下想,他低頭打開食盒,又同宗亭道:「你出去站一會兒,想想到底為何難過又為何氣憤,想明白了再進來。」

    宗亭轉身出了門,宗如舟低下頭,稀鬆平常地吃完了家中飯菜。

    隨後他打開一隻藥瓶,將藥末悉數倒進了茶水裡,仰頭飲盡。

    宗亭在外面站著,長安城已沒有了霧,但他心中卻藏著太多謎團未解,這些謎團堵得他寢食難安,讓他難過,也讓他怒。

    為何難過又為何氣憤呢?他低下頭展開掌心,再次握起時卻驟然想通,他轉過身抬手敲門,然門內卻毫無回應。他驟然撞開門,衝進公房內,案後卻已沒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長了多年卻隨季節進深而委頓的大樹枝孤獨地探進公房小窗內,屋內一爐香還未燃盡,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數整理妥當,案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凌亂,唯有通往裡間的一扇小門,隨風輕晃,發出吱呀的陳舊聲響。

    他選擇自裁結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喪妻痛還那樣平靜,過了極其漫長又難捱的這段歲月,到如今卻猝不及防地告別了人世。

    也許他早就死了,在開始料理桓繡繡的喪事時,就已經是一個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還能回憶起某個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狽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謹慎眸光看向他時的那一瞬明亮。

    一隻白鴿從窗戶跳進又飛出,周遭無聲,宗亭跪倒在門前以額貼地,竄進來的風從他耳畔輕拂過,仿佛蘊了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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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數年的中書外省中書令公房內,宗亭忽從榻上驚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頭仿佛看見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時期的自己,那樣孱弱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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