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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是出乎意料的潮濕,帶了一點不起眼的溫度,當真是在哭。

    她略驚,卻又不覺得奇怪,只是心跳得有些厲害,十分飄忽,連日來的疲憊沒了盛放的位置,瀰漫開來要將人覆蓋。

    就在這時,他忽伸手抓住了她覆在緞帶上的手,同時十分痛苦地蜷起了身體。這一刻,李淳一甚至恍惚以為他是以前那個會哭會笑會發怒會失落的少年,對她毫無戒備,也沒有任何目的與設計。

    「相公。」她垂眸低聲喚他,想將他從噩夢中帶回,但卻反被他攥住了心,隨他一道往下沉。她俯身靠近他,在他耳畔低聲問:「相公,做噩夢了嗎?」她語聲是難得的溫柔又發自肺腑,將噩夢中的宗亭一點點喚回,同時也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

    宗亭顯然未徹底醒來,於是她挨著他續道:「上次給相公的符沒有帶著嗎?」聲音低軟如囈語,像安慰人的貼心少女:「帶著那個符,就不會再做噩夢了。」即便如此,宗亭緊繃的肩膀卻還是無法放鬆下來,手將她握得更緊,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內心是如此害怕失去,噩夢反反覆覆,無有止境。李淳一幾乎是俯身擁著他,想借他一些力量與溫度,但收效甚微,他的身體仍然僵硬,儘管已經醒了,卻還在對抗虛無縹緲的夢。她也很疲乏,閉了眼靠在他頸側,忽然嘆息一般道:「相公,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呼吸縈繞在他頸間,盤桓不去,是固執的堅持,她用自己的切身經歷安慰他:「噩夢沒什麼大不了,都是假的。」

    直到她說「我不會走的」,宗亭才驟然醒來,同時推開她,兀自下榻光著腳往外走。他幾乎從不在她面前示弱,對自己哭醒的事實也十分厭惡和抗拒,秋夜裡廡廊地板都好像下了霜,潮濕又冷,沿著腳底往上竄,他無知無覺走了一段路,忽停下來解開緞帶,黯淡的廊燈照下來,卻讓他覺得刺眼。

    李淳一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頭頂一盞廊燈輕晃。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塊碎瓷片,視線延展出去,是一路斑駁血跡。她從不知道他是這樣後知後覺的人,踩了銳物也不自知,於是她直起身,遙遙看著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晚霧悄然瀰漫開來。

    

    ☆、【一五】撥迷霧

      黑夜中伸過來的一隻手,雖無法將晚霧揮散殆盡,卻能夠撥開方寸間的混沌。

    宗亭轉過身,看她穿過晚霧走來,看她垂眸又抬首,看她將手伸過來握住自己的手,聽她問道:「不疼嗎?」他遲鈍低下頭,只見一雙凍得發白的腳裸.露在空氣中,血跡從腳底延展出去。是什麼時候傷到了呢?他都沒有察覺到。

    其實很好找,沿原路走回去,到血跡結束的位置,就是受傷的地方。

    人生是否也一樣呢?所有的傷痛皆有跡可循,所有的噩夢也有源頭,倘能將那些起因都遺忘,又是否能不再痛、是否能不再做噩夢?

    不能,就如受傷的足底一樣,哪怕不知是在哪裡受的傷,也還是會疼,甚至還會留疤,再也無法消去。

    他回過神,李淳一卻上前半步,抬起雙手攬下他脖頸,同時踮起腳親吻他額頭。身高差了許多,她的親吻顯得格外費力,卻也是鄭重的安慰。她鬆開雙手,腳後跟垂落著地,抬首看他,卻沒有出聲,只再次牽過他的手,帶他往回走。

    臥房門重新被推開,她點起燈,讓他在軟墊上坐下,拋開周身疲乏端了一盆水放在案旁,絞乾手巾,忽握住他冰冷的腳踝,微微斂眸將他腳底清理乾淨。她像對待幻方一樣仔細地處理他的傷口,專注又負責,似乎已將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

    然她收手,鬆開他腳踝看向他,卻道:「相公的身體是朝堂的財富,要格外保重才是。這樣的事本王只會做一次,相公以後可不要再這樣了。」她擦了手,瞥一眼案上早已冷掉的飯菜:「我忽覺得餓了,得去吃些東西果腹,相公先睡罷。」

    她起身就要走,宗亭卻抓住了她的袍角。她回身,輕挑眉看他:「有事嗎?」

    「為何退我的信?」她當年不告而別,他又遠赴西疆,多次將書信交付驛站,卻幾乎每次都是繞一大圈退回。從西疆到江左,隔著千山萬水,思念和心意屢經輾轉,明明都已經到了對方手裡,卻又原封不動地再落寞歸來。

    李淳一沒有著急回答,她只轉回身背對著他,壓下喉間即將上涌的胃液,這才答道:「都已經退回了,就沒必要再徒增煩惱,以前有些事,還是忘掉比較好。我以為,我們會是很好的盟友。」她講完兩邊唇角驟然下壓,胸口也明顯多了一些滯悶,顯然是不打算再糾纏以前。

    人都是得往前走,然理智重新占領上風的感覺卻不如預想中那樣好,尤其在這樣的夜晚,顯得孤絕又無情。她以為宗亭要放手了,可他卻牢牢攥著她的袍子,像個患得患失的白衣少年郎。

    賀蘭欽的出現加劇了他的得失心。他無法確定李淳一的真心,不知她是否會像當年那樣一走了之,更不知她會不會轉過身來給他一刀……這些疑慮擔憂都讓他喪盡優勢。

    夜太長了,快點結束才好。李淳一心中作了決斷,毅然掰開他的手,大步走出了門。

    她甚至讓出自己的臥房,只隨意尋了一間屋子休息,連烏鴉也不放進來。躺下去大半個時辰,又冷又難眠,疲乏更是無解。最終她披袍出門,坐到堂屋,宋珍趕忙跑來,妥帖地預備了滿案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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