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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然她內心卻一點也不輕鬆,負疚感與自我厭棄感一道襲來,幾乎將原先的憤怒掩蓋。她低頭瞥見被自己緊緊攥在手中的、屬於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丟開污穢之物一樣,倏地鬆開手,甚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
她聲音沙啞,透著疲倦:「滾。」
然李淳一卻伏在地上不動,她的手被捏得幾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單薄的肩頭因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聲響在空曠殿中,愈發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遠處鐘鼓聲響,似還有歌舞,而這殿中卻只有她母女二人,因為疼痛精疲力盡。
她聲音緩下來,顯得更無力:「你走吧。」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著身退出了大殿。
宮燈搖晃,連影子也跟著擺動,李淳一轉過身,沿著寂寥廡廊前行,等下了台階,避開了守衛與內侍,她抬手抹掉眼淚,低頭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口腔里的傷痛不足為道,耳鳴也不值一提,她更沒什麼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幾乎被捏碎指頭,她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又怎會真正哭呢?
眼淚只在逢場作戲時有用,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來的懊惱與負疚,實在難得一見,但對她來說,卻是轉機。
她不確定女皇今日這反常到底是為何,但她猜這與她死去的父親或許脫不了干係。當年的事,宮裡人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傳言可有數種,但真相卻只能有一個。這真相被捂得嚴嚴實實,其中情委大約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她反覆篩選確信的部分是,當年直到臨盆前一日,女皇與她父親都十分恩愛,反目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那時她迎著朝霞降生,而她的父親枕著前一晚的雨夜,與世長眠。
此後她被交由宮人在掖庭撫養長大,而女皇從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後來的事,乏善可陳,她沒什麼心情去回憶。
女皇之後再沒有過其他男人。她生命中僅有的兩個男人,一個陪著她「長長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個在風華最盛時猝然離世。而為帝國耗盡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個孤獨的老者,看起來竟有幾分孤立無援、大勢已去的情狀。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應該出宮,然她卻忽然轉了向,快步往東行去。那裡有一處小殿,是李乘風少年時期的居所,因有舒適合宜的湯泉池,李乘風如今也常回去小住。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僅有宮燈環繞,內殿的燈也亮了起來,足見李乘風的確來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卻被侍衛攔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
「已經歇下了嗎?」李淳一臉上似閃過失望,又朝里瞅了兩眼,從袖袋裡摸出一小瓶丹藥來遞過去:「那將這個轉交給姊姊吧。」
她的舉止儼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為道士給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藥,不是討好是什麼?不過事關藥物,侍衛倒也警覺:「此物還是由吳王親自交給太女殿下為好。」
「罷了。」李淳一說著就要轉頭走,卻有小內侍從里出來:「吳王留步。」李淳一倏地站定,轉過身:「不是說姊姊已經睡了嗎?」
內侍未多作解釋,引她入內才道:「殿下適才在沐浴,不便見外客。」他說罷帶李淳一繼續往裡走,進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間,儘是潮氣。
李淳一隻在幼年時來過這裡。那會兒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裡全是水,她十分恐懼,但李乘風卻笑著將她拎下水,看她撲騰撲騰沉下去,又將她拎起來,捏住她雙頰說:「連鳧水都學不會,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說完再鬆手,讓她沉下去。
後來她仍不懂水性,但學會了在李乘風鬆手時屏息沉進水裡,這樣便不會嗆到水,也不會慌張。李乘風不會讓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嗆水撲騰的蠢笨模樣,便覺得沒趣,不樂意再玩。
從那之後,李淳一就再沒來過這裡。但這浴室內的氣味,她卻記憶猶新。何況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時,就已經複習了一遍這久違的氣味。潮濕的,包裹著李乘風一貫喜歡的線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隱秘的、縱情之後才有的氣味。
李乘風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這件事,執事宋珍曾隱晦地與她暗示過。她曾想李乘風或許只是貪戀年輕美貌的身體,但她未料到,李乘風甚至染指女官,而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著大量機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醫案。
帝王的醫案,對儲君來說,是絕對的忌諱。
因此李淳一才自覺與那女官保持距離,連對方求一張符籙她都不肯給。
李淳一此時回想起狹路相逢時那女官的侷促,甚至覺得那侷促中藏著害怕。畢竟在這四處都是眼睛的宮廷大內,與太女密切糾纏,是件極冒險的事。倘若此事敗露,不論是對她的仕途還是對太女而言,都極危險。
為何要冒險縱情?這兩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從冷水浴池裡走出來的李乘風,便瞬時瞭然。
李乘風披著單袍,身體很熱,因為酒、也因為丹藥。今晚幾乎所有人都在狂歡,李乘風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歡愉,好像這盛會不屬於女皇,而是為她自己慶賀。
醫案中有什麼了不得的內容嗎?除了頻繁發作諸人都知的頭風,還有什麼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