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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廊宇粗建,門口蔓草捲曲。費力扒開窗子,瘦弱的身體可以爬進去,但她頭次進去就嗆了一鼻子灰。裡面有卷冊有雜物,亂糟糟一片,全無前邊國子館的明淨齊整。但沿著北邊樓梯往上走,二樓靠南的窗子邊上,卻被收拾得格外潔淨。推開窗,恰是桃花繁盛時的大片粉霞,有輕盈的自在感,是極難得又寶貴的體驗。

    鑽進來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時睡覺,有時翻讀些陳舊不知所云的卷冊,總不會無聊。風從窗口過,花在窗下落,就在桃花將要開敗、天氣愈來愈熱的時候,有人打斷了她的午睡:「你是誰?為什麼來這裡?」

    她原本伏在案上,聽到聲音坐正了轉過頭,看到一個比她高很多的白衣監生。

    她照例不說話,轉回頭趴下來繼續午睡。那人卻在她身後道:「這裡是我的地方,請你走。」

    她無動於衷,也不認為自己哪裡有錯。不過顯然對方不這樣認為,他一字不落地強調了三遍,最終上前一步將這個討厭的少年郎從地上揪了起來。

    他揪著她的監生袍服,明明年輕俊美的臉上卻寫滿老成的不悅:「我不管你是誰,不要再到這裡來,你伏的那張案是我的。」

    她不想同外面世界裡的人有什麼糾葛,遂一直關著門不讓他們進來,但這雙手卻掰開那扇門,強行攥住她,用行動告訴她外面那個世界的蠻不講理。

    正在快速發育的身體一碰就疼,他緊緊揪著她的前襟,那勒疼從柔軟前胸傳到脊背,令她倒抽氣。

    應對這個世界雖然困難,但打架卻不需要講道理。本能願為疼痛復仇,她反抓住他的手臂,和他廝打,瘦弱的身軀迸發出難估的力量,像一頭凶戾小野獸,露出尖利爪牙,拼盡本能爭奪領地。然她到底不是他的對手,處處落盡下風,還要被咄咄逼問:「你是啞巴嗎?!你的舌頭被割掉了嗎?!」

    她滿腔怒氣無可宣洩,哪怕處於下風,卻仍然頑強得像頭不服輸的小老虎。對方似乎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糾纏不休,到最後連監生服都被扯亂、髮髻也被打散,卻絲毫不影響她的鬥志。

    力氣殆盡一團糟,對方躺在地上想要收手,她卻不由分說狠狠下口咬了他。她的確是頭小老虎,有一口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脖子,扎破皮膚,瞬間滿口血腥。

    然後她站起來,抹了抹嘴,胸膛劇烈起伏,卻仍沒有開口。她奪得了勝利,「砰——」地重新關上了自己世界的那扇門,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

    後來又打過幾次,只要在二樓不期遇見就會打架。對方忍無可忍:「你都已經吃了我的血,還想怎樣?」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這麼多力氣,也不說話,只是很憤怒。

    對方忽然抓住她的手,掰開她握得緊緊的手指頭,將這一季最後一朵桃花,放在她的手心裡:「不要用力,你一用力,花就碎了。」

    她看著那朵桃花,沒有再握拳,也沒有再「砰——」地將自己的門關上。握手言和來得莫名其妙,而那朵桃花雖然漸漸枯萎,最後皺縮褪色,但那隱秘氣味卻一直在她人生里盤旋,日夜不散。

    桃花氣味。

    時隔多年,李淳一再次穿過桃林走到樓閣前,卻沒有再捕捉到那味道。石台縫裡的蔓草隨季節進深而萎敗,門口的石獅在黑夜裡瞪目,它永遠不睡,它知道一切。

    她依然爬窗入,這一瞬似乎並不再懼怕黑夜。灰塵味依然濃,她掩唇忍住不咳,摸黑獨自前行,一切都沒變化,這樓閣仍常年被人遺忘。沿樓梯往上,她忽然察覺到了不同,有風,流動的風輕涌,鼓動著灰塵飛旋又降落,桃花氣味愈來愈近。

    她走到樓梯口,有人已等候她多時。沒有像多年前一樣見面就打架,但他卻忽然走過來將她抱起,直到行至窗邊,將她放在高足案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這才對她表露笑臉。

    李淳一從驚詫到鎮定,不過一瞬間。她並沒有覺得彆扭和不適,在這無月有風的黑夜裡,方才的懷抱也好,這若有若無的桃花氣味也好,似乎都自然得恰到好處。

    「相公為什麼在這兒?」她垂足坐在高案上,抬頭問他。

    「殿下的行蹤不是秘密,殿下的心對臣來說更不是秘密。既然殿下要來,臣自然要先來清掃,免得髒了殿下的袍子。」宗亭垂首回答她的問題。

    「那為什麼不打開門呢?」

    「殿下習慣從窗戶進來,臣當尊重殿下喜好。」

    李淳一隻要低頭就抵到他胸膛,但她面上卻是近乎寡淡的輕鬆。她側頭垂眸盯著他壓在案上的手指,又倏忽轉回頭,昂起腦袋說:「本王餓了。」

    宗亭忽然移過案邊上的食盒,打開來拿了一隻小餜子咬掉一半,又將餘下來的餵給她,在李淳一打算下咽時,他卻又說:「殿下記住,哪怕像臣這樣也不能全信。倘若有人甘願與你共亡,為了殺你,試毒時也會義無反顧。」

    不過李淳一還是毫無顧慮地咽下了食物,不過並不是因為信任。

    夜長長,風綿綿,故地重遊,本該有聊不完的話題,但兩人捉到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細碎事情。

    「臣在那之前從不與人打架,臣家裡沒有人會做這樣蠻不講理的事。」、「蠻不講理的是相公,這樣的地方誰都能來、誰都能用,相公又憑什麼說是自己的呢?」、「因為的確是我先來,且這張案也的的確確屬於我。」、「我那時總覺得相公能孤單出高傲來,真是很令人費解。」、「殿下不是啞巴卻從不開口講話,臣也覺得很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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