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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李淳一鬆了雙手,卻攥起了拳。從朝臣逼婚時她就已經證實了召她回來的目的,但話明明白白地被說出來,才更覺得殘忍和蠻不講理。
她起身,注視著宮人們將小斂床移走。白燭火苗猛跳,嚎哭聲驟響,李淳一靜靜站著,忽然按住了小腹,痛並且冷,仿佛內臟在痙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然心中的悲傷到了頭,取而代之的只有憤怒與不甘心。
李淳一迎著慘白日光走出門,風停了一瞬,隨即又洶湧而來,吹得樹葉簌簌掉,袍袖裡鼓滿風。
她回頭:「小舅舅,該走了。」宗正卿聞聲連忙跟上,皺著眉嘀嘀咕咕:「瘋瘋癲癲的活著或許比死了的人還可憐吧?真是……」他搖搖頭,同李淳一離開了掖庭。
兩人穿行過太極殿與西側中書內省的走道時,宗亭恰好迎面走來。宗正卿正要停下來同他打招呼,李淳一卻視若未見地與他擦肩而過,繼續前行。
「你與宗相公關係不好嗎?」宗正卿連忙跟上去好奇地問,「你們不是同窗嗎?聽說你們以前很要好誒!」
李淳一壓根不答,只問:「接下來還得再去宗正寺吧?」
「這倒是。」宗正卿撓撓頭,「這時節天光短得厲害,我今日還得做完事趁早回去,哎哎,快走快走。」
兩人越走越遠,廡廊里的宗亭卻駐足,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見,眸中才一點點蓄起了寂寥。
一隻從興道坊至德觀方向飛來的白鴿子撲稜稜落下,棲在他肩頭,宗亭解下信筒,搓開字條閱畢,唇角饒有意味地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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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幾乎一整日都在為小郡王的喪禮奔波,同時她也快速適應著皇城各衙署內的行事風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禮部一絲不苟,太府寺精明摳門,秘書省一群病鬼,弘文館窮酸……
待到承天門上鼓聲響,她才出了朱雀門,回東邊的興道坊。暮色四合倦鳥歸巢,金吾衛兵仍騎著高頭大馬巡邏,百姓紛紛涌回匣子一樣的里坊,度過他們安穩又無趣的夜晚。
至德觀的鐘鼓聲也響了,門口已是香客寥寥。她徑直入觀,卻見道觀常住司文朝她走來。司文步子略急,到距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忽然停下來:「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觀中了。」
李淳一抿唇不語,司文續道:「金吾衛將殿下的東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
「別在中書省過夜」的警告聲再次於耳畔浮響,李乘風是猜透她了嗎?知道她不會回道觀,所以讓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王府了嗎?」
司文搖搖頭,李淳一轉過身,僅有一隻烏鴉拖著病體棲落在她肩頭。
☆、【零七】桃花林
出家人不在乎行裝,也無所謂居所。但李淳一除了出家人的身份,還是皇室要員,他們不肯讓她摘掉吳王的帽子,不想讓她自在逍遙,她便不能算是真正出家人。
司文不知她行李的去向,於是李淳一借了馬往務本坊別業去。
所謂別業,是許多年前女皇賜給她的府邸。那時女皇不願見到她,讓她去國子監讀書,同時在務本坊內賜了一座宅子給她,有水有橋,毗鄰道觀與國子監,是她人生中難得的自由時光。不過如今想起來,那自由,也只是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罷了。
她去封地多年,別業按說早已荒廢。然她騎馬抵達務本坊別業時,卻見燈火通明、有僕從出入忙碌,比她多年前在此地居住時熱鬧得多。據她所知,這座別業從未轉給他人,且她回京那天,這裡甚至沒有人。
一夜之間,讓冷清居所煥發出勃勃生機,並非人人能夠辦到。
別業大門敞開,似乎張開雙臂迎接在外多年的遊子回歸。但在這夜裡,看起來也像凶戾猛獸的血盆大口,等著吞食回家的人。
李淳一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些被搬走的行李及她失蹤不見的侍女,不出意料都在此地。但她卻調轉馬頭,往坊西街北的國子監奔去。
奔馳在黢黑夜裡,風從耳邊掠過,仿佛要將過往全部喚醒。她經歷了糟糕的一天,此時飢腸轆轆,格外想去找一朵桃花果腹。
國子監里許多桃樹,春時桃花開遍,香氣調皮地竄進每一間學舍,招惹春困學子。然而現在是秋季,沒有粉霞如雲的桃林,自然也不會有一朵桃花可以填補她空曠又冷的胃腹。
馬蹄聲停下來,耳房老庶仆將頭探出,眯眼愣了愣,終於認出她來。她以前總穿著國子監生的袍服進出,那時看起來是青澀美少年,如今身著朝服倒有幾分江左風流,十足倜儻。
老庶仆霍地醒過神,忙出來行禮迎接:「老僕眼拙,不知吳王殿下到訪,倘有怠慢,還請殿下莫怪。」
李淳一也還認得他,她將手中韁繩遞過去給他,人卻還是像當年一樣不愛說話。以前監生們私底下講她是小啞巴,因為被笨笨的宮人養大所以連話也不會說。她不關心嘲諷,一旦主動關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門,無論外面是雷雨交加還是艷陽高照,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只想找個地方待著,但這樣的地方在國子監並不好找。國子監「左廟右學」,一邊是孔廟,一邊是太學;孔廟不好隨意行走,太學則空間有限,只有沿渠那一小片桃林後有個荒廢樓閣,平日裡鮮有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