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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4:20:25 作者: 繞樑三日
佟夜輝最終還是沒有接住忽然軟倒的憾生,她摔倒在地上最後陷入黑暗時的畫面是一張他驚慌失措的臉。
生離死別
這一年的冬天,憾生的整個心情都仿佛浸泡在一首渾厚而沉悶的老歌里一般,沒有激情、痛苦、疼痛,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逝,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最後的終點來臨。
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再次復發就已經發展到了宮頸癌Ⅱ期,已經不能再手術。這次她沒有再住進醫院,家裡長期駐留一個護士,她定期去醫院化療。
因為她的病情家裡變得冷清而死寂,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在乎的兩個男人,隨著她的忽然倒下,被拖進了沉痛而絕望的生活里。
佟夜輝已經完全停止了日常的工作,憾生的病情來的措手不及。他不管不顧地放下了所有的一切,整日守著她,熬得心力憔悴,莫憾庭也減少了在外面奔忙的時間,成日公司家裡兩點一線。
憾生這次比上次虛弱得更快,剛做完化療,反應上來得厲害,睏倦得厲害卻不能睡得安穩,吃下去的東西斷斷續續地又嘔吐了出來。
半夜時,夜深人靜的屋子裡廚房裡亮著一盞昏黃的燈,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徹整個房子,格外的清冷空曠。
莫憾庭從樓上下來,看見廚房的空地上一個碎裂的小砂鍋,裡面的稀飯潑灑了一地,佟夜輝兩手撐在洗手台上,一個彎曲而痛苦的背影。
莫憾庭抱手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在真實的痛苦和死亡面前其實是沒有語言可以安慰的。他有點可憐這個男人,在這兩三個月里,他看著佟夜輝從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熬的身形消瘦眼窩深陷。一開始他鄙視這個男人曾經的行為,但他現在明白其實他姐姐也沒有放過他,或者說命運沒有放過他們兩個。
莫憾庭什麼也沒說,收拾乾淨了地面,重新洗米上鍋,望著撲撲作響的小砂鍋,他遞給佟夜輝一根煙。
佟夜輝伸手點菸的手在微微顫抖,窗外是被大雪覆蓋的景物,昏黃的路燈,空曠而單調的白色,他狠狠吐出一口煙霧,聲音微微地顫抖:「我沒讓她過一天好日子……她一心要往死路上奔,我以為……以為一切能好起來的。」他垂下去的手臂抖動著。
莫憾庭瞥了一眼他哆嗦的手臂,攪拌著鍋里的稀飯漫不經心的說:「她活著難受,就隨了她的心愿吧。」他說得淡漠不是他看得開,他只是比他看得明白,一條路走到盡頭的時候除了妥協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命運和生活其實能讓我們做主的事情不多。
莫憾庭端著砂鍋來到憾生的臥室,燈光下憾生靠在床頭看書,面色安詳,除了臉上不正常的蒼白看不出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莫憾庭涼了稀飯一口一口地餵她,憾生嘴裡吃不出一點味道,還是慢慢地咽著,他突然問她:「為什麼就不想活了?」莫憾庭問得漫不經心,甚至沒有看著他姐姐的臉問出這句話。
憾生被他問的稍稍楞了一下,隨後靠回床頭,她的聲音微弱,充滿氣虛的微弱:「憾庭,你看看我現在活得有多辛苦?你姐姐這輩子一事無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愛了一個人,走到現在了無生趣,唯一剩下的就是面對死亡這份從容的心情了。你姐姐是個沒出息的,你要笑話我了。」說完她牽起嘴角輕輕的笑了一下。
莫憾庭很久沒有說話,低頭攪拌著粥,良久的沉默後他緩緩地道:「人一輩子能幹成一件事,已經很難得了,你至少一隻活的明明白白。」
莫憾庭說完,把一勺粥遞到她嘴邊又說:「去看看他吧,在這世上你畢竟還有一個父親。」
那一年的春節,憾生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在大年三十這天和莫憾庭還有佟夜輝乘飛機南下去了廣州,那個她父親生活的城市。
不能讓一個年事已高的老人知道他見到的女兒將會是最後一面,春節這個喜慶的日子裡也不能把哀傷帶給老人。到了廣州他們先找了專業的造型師給憾生化了妝,憾生又在大衣里多穿了兩件毛衣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瘦。
三人開車到了一個幽靜的別墅區,獨門獨院的小別墅清清靜靜地矗立在那裡,憾生被丈夫和弟弟簇擁在中間敲開門。屋內的人似乎早就等著他們的敲門,大門在一瞬間被從裡面急切拉開,一陣溫暖的熱浪撲面而來,曾經以為是那麼難的被生活堆砌起來的各種障礙,原來也會慢慢地走出一條出路。
莫老先生看見憾生他們的到來有難言的激動,砸著嘴最後頗為拿腔拿調地說:「來了,來了就好。」
介紹莫憾庭的母親時老先生似乎很尷尬,眼睛虛看著憾生,介紹得含含糊糊:「這,這是你李阿姨。」既不敢看憾生也不敢看他身後的女人,倒是憾生大大方方對著那個女人微笑著叫道:「李阿姨你好。」
莫憾庭的媽媽依然年輕,至少還是滿頭烏髮,她至少和憾生的父親差了二十歲的年紀,從衣著打扮上看,非常時尚,眼神五官透著幹練,不像是個久居家中的家庭婦女。她對著憾生笑得有些虛弱,隔著距離禮貌地朝她微笑:「憾生,你好,歡迎你來。」
一圈人招呼完被迎進了客廳,莫憾庭沒跟自己的父母做什麼交流,兩個男人都分著心思注意著憾生的反應,不落痕跡又小心翼翼地夾著她進到客廳坐進沙發里。
莫憾庭的媽媽招呼完他們就去了廚房,莫老先生有點高興得過頭了。沒注意他們的動作。他似乎對佟夜輝也不那麼心有芥蒂了,親手泡功夫茶給他們喝。佟夜輝奉上給他準備的兩根老參,老先生很高興的笑納了,轉頭和他不尷不尬地聊起了生意上的事情。憾生在一邊插不上嘴,笑盈盈地看著。
莫老先生說到高興處,話鋒一轉轉頭對憾生說:「憾生啊,以後多回來走動。憾庭我是指望不上他了,他要搗鼓他喜歡的東西,我也想通了,隨他去吧,你要是不願意回來,我將來也把這邊的生意結束了,搬到B城區,將來你們有孩子了,將來我們給你們帶著。」
莫憾庭和佟夜輝的身體同時僵硬,憾生笑盈盈地自在地應付:「爸爸,你身體還好嗎?」
老先生很激動憾生關心他,忙不迭地說:「好,好,我身體硬朗得很。」話題被帶了過去,幾個人笑的內容各不相同。
吃飯的時候,年節里桌上的飯菜清淡的少,憾生面色從容地一點點吃掉李阿姨夾給她的菜,莫憾庭和佟夜輝膽戰心驚地看著,生怕她忽然一口吐出來,還好憾生一直沒什麼反應。
莫老先生興致很高,拿出一瓶特供的茅台和座上的小輩喝酒,喝到酣暢處,他給佟夜輝倒上一杯問他:「我聽憾庭說你們結婚了?」
佟夜輝舉著酒杯小心地應對:「是的。」
老先生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說:「我打聽過你,你也是個人物,回來我給你們好好辦個婚禮。我把女兒風風光光地嫁給你,你好好地對她,過去的事情,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來把這杯喝了,我就不再提了。」
老人舉杯和佟夜輝酒杯相碰,佟夜輝有口難言,一口酒從舌尖一直苦澀到心裡。
吃過飯,幾個人又圍坐在一起聊天,憾生坐在那裡搖搖欲墜,佟夜輝找了個機會提出告辭,老先生很失落,要留他們住宿,莫憾庭在一邊打圓場才得以脫身。
送出大門,莫老先生眼神依依不捨,憾生走出去又忽然轉身,她走回去輕輕地擁抱自己的父親。老人有瞬間的不知所措,憾生輕聲地對他說:「爸爸,你保重。」
莫老先生舉起雙臂小心地回抱,眼圈紅了。莫憾庭扭過頭去,他知道他們這是生離也是死別。
憾生放開莫老先生又轉身面對漢庭的媽媽,她真正地見到這個人時,其實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她一直介意搶走她母親的丈夫的這個人,不過是一個概念和符號罷了。她對女人說:「阿姨,辛苦你照顧了我爸爸這麼多年。」她其實也是紅顏對白髮,也是不容易的一生。
女人眼眶微濕,她拉過憾生的手小聲地說:「謝謝你,孩子,你要保重。」她們相對笑了笑,憾生知道她可能已經看出什麼了。
再次轉身。憾生再次回頭,回到車裡就癱軟在了座椅上。
莫憾庭一直把他們送到機場,離別的時候他們姐弟無言地擁抱,甚至連保重的話都說不出。莫憾庭還要留下來陪著老父,他在今後的歲月里還要安慰女兒得而復失的年邁父親。再見到憾生的時候他知道怕就是要送她最後一程的時候了,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也什麼都不用說了。因為說出來也是一個無言的結局。
憾生在回B城的飛機上徹底的倒了下去,一路不停嘔吐,身體抽搐,出現了昏迷狀態,下了飛機直接就被救護車拉進了醫院,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春節是在醫院裡度過的。在這個辭舊迎新的節日裡,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沒有帶給她任何生的希望。
尾聲
整個冬天,憾生的身體多次危急,病危通知單像雪片一樣飛到佟夜輝手裡,有時候一天要下三四次。他從最初的絕望熬到了最後的麻木。醫院病房的走廊上經常可以看見一個男人像標杆一樣站在那裡,表情淡漠,眼裡瀰漫著大霧。佟夜輝知道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坍塌,只是煎熬著等待最終結局到來的那天徹底崩潰。
經歷過了無數次的兇險後,外面的天氣已經冰雪融化,寒冷的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醫生卻判定憾生已經沒有希望了。晚期的癌症已經控制不住癌細胞的轉移,在醫學的治療上只能是讓病人在最後的日子裡生活質量高一些。
那天憾生把佟夜輝叫到床頭,她對佟夜輝說:「夜輝,放棄吧,我已經盡力了。」化療已經耗盡她大部分的生命力,她虛弱不堪,說話都氣息微弱,她的臉已經瘦出了一個尖尖的下巴,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骨節分明,她舉著手掌笑笑地對他說:「你看,我這輩子都沒這麼瘦過,治病……真的是太辛苦了。」
佟夜輝僵硬地立在離床頭兩米的地方,他已經被壓抑的很少有語言了,他曾經想懦弱的逃離憾生,只要沒見證到憾生真正的死亡,他就還可以幻想著 她還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真真實實見證著她慢慢最終走向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是憾生這一生對他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情。
憾生一直在治療中是最配合的病人,無論多難受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可現在她說:「太痛苦了。」
在最後的日子裡,佟夜輝把憾生接回了家,然然後在初春的時節里,他們去了內蒙古。那裡是佟夜輝目前事業最輝煌的所在地,在廣袤的糙原上有他樹立起來的無數風力發電機,成排成排的望不到盡頭,輝煌而壯觀,為國家輸送了大量的電力,解決了大批的民生問題。最後的日子裡他想不到兩個人守在一起痛苦地絕望,他能做的就是給憾生在最後的生命里留下一點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