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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4:14:12 作者: 孔慶東
    2072的三位兄弟,都給過我很大的幫助,他們的故事是說不完的.現在說說2073.

    這2073的四位哥們組成了文學專業的一個完整陣容:古代文學的大春,現代文學的大光,當代文學的大力,文學理論的大河.這個宿舍有幾個非常顯著的共同特色:第一個特點是眼睛都睜不開,一律眯縫著.大春的眯縫給人一種認真鑽研的感覺,看東西專注而長久,不看明白不罷休.據說在食堂排在女生後面買菜時,他能把腦袋伸到前面,再側過去看人家的臉,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學究」的美譽,大家不以為怪.大光的眯縫是友善,同時具有一種撫媚感.大力的眯縫是器宇軒昂,類似關公的丹鳳眼.大河的眯縫是謙卑,眯眼的同時咧嘴一笑,讓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處.

    第二個特色是學習外語空氣濃.每人頭上戴著一副耳機,坐在四個角落唧唧復唧唧,不知道的以為是特務培訓班呢.大春原來是中學英語教師,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

    因此這個宿舍成了當之無愧的」英語角」.

    第三個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個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體制」.比如我們2072是無為而治式,誰有工夫誰打,一次打滿4壺,人人自覺,壺壺不空.2073是輪流值班制,每人負責一天半,四人共計六天,星期天輪空.這樣每人只要挨過自己負責的一天半,就淨等著喝別人打來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來喝水,其他人沒水喝,更要到2072來.老江曾多次反對他們這種無政府主義創舉,但結果是引起別的宿舍也來」利益均沾」.有的哥們端著茶缸進來,一撿起壺是空的,頓時很氣憤:」你們也太懶了,快去打水!多打幾壺,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麵,一會兒還要泡腳.」好在47樓離開水房很近,提4壺水上4樓也不失為一種鍛鍊,所以打水、喝水也成為2072的談笑素材之一.

    大春的年紀僅次於老江,也30多了.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藝,有學有識,這樣的人不能成為我們社會的棟樑,實在令人嘆惜.大春在中學任教多年,對學生極好,學生家長很感激他,說一定幫他調動工作,不再當老師了.大春百感交集,決心考來北大.對文革及十七年文學藝術的熟稔,使他與我經常有共同的話題.大春精力充沛,懷著一種」向四人幫討還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滿滿的,一天聽8節課是常事,有時甚至聽10節,晚上歸來還要到2072總結他一天的收穫.大春頭腦清晰,邏輯性強,兩個小時的講座,他用20分鐘複述得條分縷析.因此很多講座我們不用去聽,只等大春的概括就行了.無論你請教大春什麼問題,他開口就說:」你記著,就這麼兩條……」他有本事把任何事都總結為兩條,因此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兩條」.大春聽完講座一定要再三追問主講人,有時問得人家捉襟見肘.有一次李澤厚講演,我聽說有兩個學生一直追問到海淀.我說那兩個學生肯定一個是賀照田,一個是大春!後來別人告訴我正是.大春做事永遠有計劃、有理論根據,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時我們關心他的終身大事,他總是說:」沒問題,這個學期拿下來!」到了最後那個學期,真的拿下來了,他找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女博士,因此我們戲稱他為」博士後」.

    大光的外語好,所以西化思想也比較嚴重.經常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特別主張女尊男卑,令我等封建餘孽不能接受.我們一般人總喜歡表現自己是男子漢,而大光雖然身材魁梧,卻勇於表現軟弱的一面,甚至故意以女性姿態來搞搞幽默.比如他經常慢悠悠地說:」我這幾天身子不大舒服.」一次在31樓西面打羽毛球,一球擊出,大光沒有接住,仆倒在地.他抬起頭來說:」我一看你向我撲過來,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大光還不時捉弄老李,用蘭花指點著老李的鼻尖說:」你這個小白臉!」老李特製布簾一幅,擋在座位外.大光探頭進去,嚇得老李要死要活的.我與大光同專業,常一起探討.在老舍研究方面,我受他很多啟發.大力也是校園詩人,與黃一起,號稱」北大雙璧」.大力與我同窗十載,可述之事甚多,這裡乾脆省略.研究生三年歲月中,他遇到一件十分傷心之事,但他挺了過來,表現得很有氣度.那段時間他經常來2072,談談笑笑的氣氛,相信對他不無稗益,

    大河是最能吃苦耐勞的那種人,刻苦生活,刻苦學習,刻苦鍛鍊.北大有很多銀杏,我們只知賞其美色,而大河撿了很多銀杏果,曬乾了賣給藥店.我曾和他比賽用十個指尖做伏地挺身,他輸給我兩個.但從此他一連許多天趴在地上苦練,看著他顫抖的十指,我說:」別練了,我輸了.」

    大河是懂得幽默並創造幽默的.有一次他看我寫的打油詩」撤尿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不知北客愁,一味冒青煙.」大笑之餘,他說這詩不是無聊之作,裡面是有寄託的.還有一次他實習講課,用他那摻有河南味的西北口音講小說人物語言,講到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說出了:」驚天動地一句話」,大河伸著一根手指頭,眯縫著眼睛說:

    」我要你要我!」大家笑不可止,一連傳誦了好幾天,2074住的也是四位中文系碩士生.民間文學的陳,語言專業的葉、張,古文獻專業的馬天水.

    陳熱情隨和,知識面廣,尤其熟知二戰史.戰爭與革命,是我與他的日常話題.在許多歷史細節上,他記憶得非常清楚.老陳有一個口頭禪」疵毛」.好像很多場合都能用,表示不滿也說」疵毛」,表示很有意思也說」疵毛」.所以我有時候乾脆叫老陳」疵毛」,說:」疵毛真疵毛」.

    葉是踏實肯干又不失聰明的東北人.他是我的圍棋老師.我自幼下象棋、軍棋、跳棋,葉為我講述了圍棋所包含的至深至廣的人生哲理,於是我開始看棋書、棋譜,畢業時居然受兩子僥倖勝了他一盤.現在圍棋已經成為我最大的人生樂趣之一,雖無時間下,也關心圍棋賽事.有一次居然勝了一位業餘四段,雖然他未盡全力,我也確實感到自己棋藝的提高,圍棋對我的學術研究和整個人生都產生了深深的影響.

    葉常常是我們2072來得最早去得最晚的來客.有時我們沒有起床他就來了,有時我們躺下了他才走.我倆下棋時,有時會被老江驅逐出去.他似乎是個不會發怒的人,所以大家總拿他開玩笑.我也曾把一個酒瓶塞進他的被窩裡,或者把他的夜宵藏起來,他有時就無奈地笑笑.像他的棋風一樣,平正、紮實、講道德.我很想退休後找他做鄰居,每天一盤棋,下到日偏西.

    張是2074的潘安,眉清目秀,皮膚白裡透紅,每天練啞鈴,另外還要喝點葡萄酒,吃點什麼補品.舞跳得最好,比黃要正規,又比大春活潑.與張的幾次交談,促使我反思做學問的意義問題.我發現,即使在同樣的條件下,人也可以有很多選擇.那時我正在寫一篇薩特評傳,我用了很長時間去思考關於自由的問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

    我想:每個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師.

    馬天水所學的專業是頗有些夫子氣的,但這傢伙卻十分詼諧,屬於調皮搗蛋的夫子.

    安徽風台人,那裡當年鬧過捻子,所以不大安分.人不高,但肉極瓷實,掰腕子罕有敵手,我須用一隻半手方能按住他.常與葉等去踢球,故而總愛動手動腳的.夜裡餓了,便喊:」誰有方便麵?」找到一包面,再找到一個飯盒,到2072的電爐上一煮,再加上老江剩下的半個小炒,邊吃邊嘔嘴說:」快活,他媽的,快活.」吃完把盆一放,揚長而去.他經常找我和毛嘉調侃.我和馬天水用山東口音為毛嘉說媒,叫毛嘉」閨女」,讓」她」嫁給一個叫劉瘸子的財主,說人家劉瘸子一張口就給了一頭大青騾子.天長日久,全樓的人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毛嘉跟一個叫劉瘸子的人有什麼瓜葛,弄得毛嘉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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