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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4:14:12 作者: 孔慶東
    剛來時很不耐煩,經常用越南語高喊」繳槍不殺!」後來我在一部電影裡學會了一句越南話:」越南必勝!」就天天對他們說,終於感化了二位,他們以後見了我時,便舉起V字形的二指說:」越南必勝!」

    林吳都是廣西人.林長得矮小精壯,大腦門、大眼睛.鍛鍊身體的方式與毛嘉相反----自我摧殘式.他的拿手項目是長跑,從北大跑到昌平.我開玩笑說:」地球是圓的,你一直跑,就能到越南,再跑,就從南門回來了.」每次回來,他都比早上出去時小了一圈,滿臉放射著迴光返照的神采.然後買一隻雞腿,煮在電熱杯里.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好漢.大家都不甚贊成他的長跑,但很羨慕他的雞腿.因為我們每月的助學金只有75元,輕易不敢請女孩吃飯.而林吳二位享受中級軍官待遇,每月的津貼從部隊上成百成百地寄來.可惜他們卻不利用這錢去請女孩吃飯,都存起來給了後來的夫人,這大概就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吧.

    小林鍛鍊身體野蠻了點,但骨子裡很內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長相思」、」勿忘我」之類的.也學寫詩詞,與我交流.由他們身上,我認識到,軍人的內心實際是很脆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滿吃苦精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懷的.

    吳好像在部隊的職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據說略有些脾氣.但我從未感到他有什麼脾氣.老吳不善與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經常振作精神,非常瀟灑地加入談笑陣營,最後不得要領,胡亂打了一圈招呼又訕訕而去.老吳常喜穿低領小背心到各屋遊走.若有人諷刺他說話女聲女氣,他便以胸前黑毛證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漢.後來我說,唐吉河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吳說我們是嫉妒他.我們趕緊說不嫉妒,是羨慕,我們恨不能渾身生些個才好.老吳是有些個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開玩笑均注意節制.

    可是老吳並不注意大家的心情.他一進屋就熱情地向每一個人問寒問暖,但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回答,因為當你回答時,他正在關心另一個人.屋子裡都是他一個人的聲音:

    」你好!怎麼樣小伙子?不錯吧?」對於眾人的笑聲,他經常問:」怎麼啦?為什麼?」後來我對大家說:」老吳再來時,咱們什麼也不用說,一齊喊首長好、為人民服務就行了.」但老吳又經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長,據傳他早上醒來時,十二分慵懶地伸出一隻黑色玉臂,輕聲細語道:」小林,扶我起來!」我想,老吳居然也有這般的黑色幽默,他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給人帶來的快樂的人,他的內心也別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於樓道的中心,住著我們四位中文系的.這裡是整個207單元的會議室、休息室、娛樂室、吸菸室、飲水室、吃飯室、接待室、收發室……四個人中我自己當然不用介紹了,除了吹牛,一事無成,算個半好不壞的讀書人吧.其餘三位都是學文學理論的,黃、李和江.

    黃是湖南才子,16歲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極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撲克玩得極好,水平與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細緻.我們倆聯手打牌,打遍北大無敵手,即使牌運極差,形勢極危時,我倆也穩如泰山,能夠抓住僅有的機會,反敗為勝.當彼之時,長氣緩出,四目相視一笑,樂何如哉!李和江聯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戰不下百次,競從未取勝!李江二人每每吵鬧、時時切磋,終究無可奈何花落去.環視今日北大,再無黃君這般最佳搭檔,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黃從本科時起,混跡於校園詩壇,至研究生時已薄有詩名.時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真少女前來叩教.黃神情侶傲,不給其以可乘之辭色.蓋其年少心高,且有隱痛存焉.

    曾有一夜,久不歸宿,吾急尋之,見他低頭環樓而行,吾強拉之歸.平日看他裝束;奇特,有嬉皮士之風,實則另一番追求在心頭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詩,而是他對西方小說的通讀.我在他那裡搶著看了許多西方小說,受益不淺.畢業後,我暫離北大,他繼續讀博士,競成為北大外語學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師學成了自己的妻子.現在身在美國的黃老弟,你還寫詩、下棋、打牌麼?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勞苦之色,生活能力極強,能幫助別人干一切活,辦事認真,思想實際.偶而有非份之想,但終於作罷或失敗,令人起同情心的一笑,頗類唐老鴨性格.初來時思念愛妻,常寫家書.寫到高興處為我等朗讀,其中有一句:」我從早到晚、朝三暮四地愛著你!」差點把我們笑死.老李寫文章決不塗改,有錯字就挖掉,再用小紙塊寫好貼上去.老李教給我許多生活常識,我看著他那骨節分明的大手,覺得他真像大哥.其實老李身體不如我魁梧,但他身無餘肉,每塊肉都是能勞動.比如玩啞鈴是我的強項,但老李只做一個小臂屈伸的動作,做lOO次,我也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奮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舉著啞鈴向眾人示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會疼得要死.夜裡他果然在上鋪翻來覆去,但卻愉快地哼著走調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幾個小時,所以經常找藉口回去,什麼封窗戶啦、搭爐子啦.但他同時又是個尊重一切規章制度的老實人,我就不時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幾天,我找了個研究生院的信封給他發了封信,含含糊糊說他在北大的事鬧大了.他一看信就嚇壞了.來了以後聽說沒事,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人人都感覺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誼還在畢業後,這裡就不說了.下面說說江.他是廣西人,已經30歲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氣,我們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裡他負責關燈,但誰也沒看見過他是怎樣關燈的.總是他說:」別他媽說了,睡吧!」於是就一片黑暗.後來我們知道他是用腳關的燈,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許多,也從沒看見他是怎樣伸腳的.

    從武俠片裡看到一種武功叫」無影腳」,也許兩廣一帶的人都會吧.老江的長輩里有師公一類的人,他自己也會看看手相什麼的.他說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許多坎坷都與火氣有關.現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這一點.

    老江和老李一樣,都是經常倒點小霉、有點小苦惱的人.老江剛來時託運的行李,就被野蠻裝卸過.畢業時也在分配問題上無端生了許多波折,但結局是不錯的,善人自有天相.他32歲壽辰時,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會似飄蓬,難得京華聚客星.卅載風雲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痴兒怨,身後誰知倩女情.且視仁兄增馬齒,老來攜手唱青冥.」

    老江這種真正的南蠻,總愛吃點精緻的.他把我夜裡吃兩個饅頭的事,寫信描述給他的夫人.他夫人大為驚詫,覺得饅頭這種東西居然能吃兩個,而且在夜裡,實在是東北人才幹得出來.老江總是買小炒,但他的飯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錯了,剩下的便被我們這些虎狼之輩掃掉了.老江高興時便給我們講如何吃蛇吃貓吃老鼠,講捉來老鼠養得肥肥的,一隻鼠可換三隻雞,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賽過西施的舌頭……那時大家沒什麼錢,每次聚餐都記得很清楚.老江現在是廣西出版部門的一個領導,到北京來經常請大家吃飯,他還記得有一次孔慶東用一塊錢買了--大堆爛梨,大家吃得連梨核都沒剩.每次打牌贏西瓜,買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黃,那真是劉伯承元帥說的:」吃一個,挾一個,看一個.」而老江,吃兩塊就要去撤尿了.說來也怪,老江每晚主張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為他躺下一會兒,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來先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剛要睡著又須出去……天長日久,老江雖然睡在上鋪,但上下床的動作練得十分麻利.有時賣個乖,一條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氣十足.可是有一天夜裡鬧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來,叉開兩條鶴腿奔下樓去卻發現腳已經摔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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