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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47:53 作者: 衣露申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兒子年輕時候犯渾干下的錯事。」

    「啊?你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就什麼都不做看著他在那瞎折騰?我要不調查清楚我能跟你一樣就在那胡亂發表意見?」

    「那你調查出什麼來了?」

    「你知道寧寧為什麼離婚?」

    「肯定得離啊,你看她媽病了這麼多天,那男的出現過沒有?面都沒露一個,我要是寧寧她媽,我也得讓她把這婚給離了。」

    「那你說人家為什麼沒出現?」

    「人品太差,薄情寡義,指不定在外面搞三捻四的。」

    「你們這些老太婆就是愛犯這種先入為主的錯誤。」

    「那你說唄,我聽著。」

    「你家兒子當年喝醉酒犯了渾又不負責任,寧寧這姑娘又硬氣,硬是氣都不吭一聲,懷孕了自己不知道,結果大出血送去醫院,才知道是宮外孕。鬼門關里走一遭,結果,哎,結果就切了半邊輸卵管。」

    「啊?什麼時候的事兒?」

    「06年。當年我就說著這小子怎麼一聲不吭就去了上海。」

    「這,這,這,這太過分了吧。」

    「後來是簡寧她**著簡寧去相親非得讓她把婚結了,你說這老人心是好的,就跟你一樣,一天催著他給你娶媳婦,要真哪天為了應付你隨便帶回來一個,這往後的日子可就熱鬧了。」

    「簡寧她媽給你說的?」

    「不然呢?我又不是FBI,我能打聽得那麼清楚?」

    「她怎麼不跟我說?」

    「你成天在她面前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人好歹是個知識分子未必還聽不出來你是什麼意思,更何況這事還是她在醫院的時候說的。」

    「所以那男的家裡後來知道這事兒所以才鬧離婚?」

    「大概吧,但我覺得兩個人沒感情才是真的。那男的**打電話給寧寧媽,要不她還不至於犯病犯得那麼嚴重,一口氣就沒接上來。幸虧寧寧回來了,要不還不得活生生給氣死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哎,你說,這,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什麼事兒?就是你兒子造的孽!」

    「那也不能這麼說。要是沒感情也走不到那步,人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第十三章 逝者如斯夫(3)

    「你現在承認他倆有感情了?」

    「我又沒說過他們沒有感情,只是,不是,喂,我說老霍,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還是那句話,這是人年輕人自己的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些情啊愛的,你還能把是非清白攪和清楚?更何況,簡寧她媽就說了,她覺得自己最對不起她女兒就是硬逼著她嫁人結婚,不管以後她跟咱們家孩子成不成得了,她都不想看著自己女兒受氣。她自己的女兒被簡建國捧在手心裡養著的寶貝珠子,結果找個男人還要受婆家的氣,她說要是這樣,她死都不會瞑目。」

    「我能跟那男的媽一樣?我看著像電視劇里演的惡婆婆?我要真有個媳婦,肯定得疼得跟親閨女一樣。」

    「又沒說你,你這麼急著代入幹什麼?你之前不是一直不同意麼?」

    「那能是一回事嘛?」

    「不是一回事你糾結那么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我給你說,這事你還真是操心早了,你以為這事就真的鐵板釘釘了?我看啊,還早得很呢。」

    「什麼意思?你說寧寧還不同意?」

    「換你你同意?」

    這下輪到霍別然**惆悵了。

    要說人的心思千迴百轉,說穿了也就是上趕著的買賣不是買賣。等到第二天霍別然**再去那院子,心情就有點複雜了,難道我兒子做了這麼多事,你還不感動?還不能讓你回心轉意?那怎麼著我也得站在我兒子這邊不是?言語之間就有了看媳婦的感覺。

    簡寧哪裡有心思想這些,霍家對她的好,她都記著,可也僅僅也就是如此了。她媽這幾天情況越來越差,除了滿口說胡話,連下床的精神也沒了。有時候簡寧趴在床邊聽著她媽的呼吸聲,像cháo汐一樣,心裡一咯噔,這就是所謂的cháo狀呼吸?

    更多時候她趴在那,聽著聽著會覺得靈魂好像抽離了,她會在記憶里勾勒出她的一生,冷靜得像一個旁觀者。

    十八歲吧,剛剛讀完高中的她從上海到了西部這座小城。那是距離那場浩劫結束還差兩年,知青下鄉,支援三線,大時代的背景下,兩個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交集的人就這樣認識了。

    當年她住在一個農戶家裡,每天跟著公社的人下田插秧掙工分,隔壁的那個男孩長得並不帥,但是每次都會默不作聲地幫她做不完的農活做完。漸漸的,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無父無母的一個孤兒被寄養在舅舅家,她看見過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端著碗跺到院子裡蹲下狼吞虎咽,碗裡素得多葷的少。她看見他穿著破了洞的鞋還有常年都打著補丁的衣服,第一次她跟他說,要不我幫你洗衣服吧。她跟他之間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或者「愛」,甚至連手都沒有牽過。只是等到她可以返回上海的時候,她選擇留下來。就是那一天,她跟他說,我不回去了。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好像一輩子的承諾一樣。

    那個男人長得真的不帥,因為營養不良,年輕的時候瘦得跟竹竿一樣,除了那一身因為常年做農活給操練出的肌肉。她問他,你那兩顆門牙是怎麼回事?

    他說,小時候他是見過他爸爸的,他爸爸是當兵的,國民黨的,騎著自行車來看過他一次,然後就走了。他追著那輛車跑了好遠好遠,他以為他是來帶他走的,結果不是。他摔了一跤,門牙掉了,一地的血。他只是揀起那兩顆門牙又鑲了回去。長著長著就成了這樣。

    她終於不用下田做農活了,鎮上有個小學,她被分到了那裡當老師。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比她還要開心,卻只會一個勁的說,「當老師好,當老師好!」

    她知道他沒有讀過幾天書,卻從不厭煩地教他識字看書,她給他念三國的那些故事,講紅樓夢,讀水滸傳,那個時候他聽得津津有味,卻因為白天做工太過疲倦忍不住就睡了過去,她聽著他的打鼾聲,哭笑不得。

    後來,他們結婚了。代價是她眾叛親離,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認她。他總是說這不值得不值得,她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安安心心做了他的妻子。她說,我不求你什麼,咱們就好好過日子行不行?他什麼也沒說,卻把這些都記在心裡,用責任感一步一步撐起生活。

    那個年代,是激盪三十年的開篇剛剛敲下第一個鬆動的音符,還帶著一股些微的顫音。在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里,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日漸瓦解了,一群小人物把中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試驗場,它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不可逆轉的姿態向商業社會轉軌。

    不得不說他是幸運的。從一個供銷社拉貨的小工成了當地最大的商品批發商。他從廣州給她帶回來當時最時髦的電子表,從上海帶回來最好的絲綢,他請了當地最好的裁fèng為她量身做衣服,他買回來當地第一台黑白電視機,家裡還裝上了電話。當地有很多人都還記得簡建國,因為他還有個綽號叫濱江首富。而外人不知道的是在這累積財富的過程里,他吃了多少苦,即使包里不缺錢,他在拉貨的時候也只會吃五毛錢三個的鍋盔而不是下館子,無論再晚,他都要回家,而不是陪客戶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從來沒有去過那些聲色場所,唯一的一次是帶著她去當時最豪華的旋轉舞廳,一進去他就暈了,「算了算了鬧得頭暈。」她又穿上了旗袍,那是上海人生來就有的烙印,他坐在舞池旁邊,看著她跳著他一輩子都不會跳的交誼舞,看著她笑顏如花,覺得這樣也挺好。他從不給自己置辦衣服,常年就是那一身,冬天一件軍大衣,夏天一件汗衫,腳上永遠是那雙納的黑布鞋。他的襪子總是會有補丁,但是卻可以一擲千金給她買貂皮大衣。他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人們口裡的暴發戶。若干年後,當人們用無比鄙夷的口吻嘲笑人品位低俗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字眼。但是,這就是他,有著最樸素的情愛觀和家庭責任感。他只會給最愛的人最好的,即使這樣的好在今天看來顯得粗鄙而又沒有檔次,就好像他親自動工修建裝修的這棟房子。但在看見他盯著工人打地基的時候,她是幸福,在看見他親自刷牆壁的時候,她是幸福的,在他抱著她跟女兒說,「這是咱們的家」時,她是幸福的。

    第十三章 逝者如斯夫(4)

    他沒有什麼文化,總覺得配不上身邊這位為他拋棄家庭和更好前程的女子。他自卑而又對有文化的人有種莫名的虔誠。他給她買鋼琴,每天親自擦一遍,可當她試著教他的時候,他卻連連擺手,這是高級人才能彈的,我不行不行,以後留著教我女兒。

    他總是帶著仰望的方式在愛著她,無論他是窮困潦倒還是腰纏萬貫。他把她當成女神一般的存在,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就好像她還是當初那個帶著點清冷又高貴的氣質少女特地走過來對他說,「要不我幫你洗衣服吧?」他為了這句話,哪怕是付出生命。

    他這一路吃過很多苦也吃過虧走過彎路,可直到洪水吹走了他的一切,為此還背上上千萬的債務。他是不怕的,大不了從頭再來,他本來就一無所有。可是,他不能,不能讓她和女兒吃苦,他不能想像當他被打回原地,她還要跟著他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情景。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用這麼懦弱和不負責任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僅僅只是他相信一條再樸素不過的真理,禍不及妻兒。他自以為安排好了後事,留下了足夠多的錢和房子。臨走的那一天,他給她喝了一杯牛奶,牛奶里放了安定,他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封遺書。

    這是他的愛情,帶著不容商量的決絕,他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不忍心而已。如果他知道死後的事情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樣,他會不會後悔當初太過倉促的安排?

    其實在那一刻,她就已經不想活了吧?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此後的日子,十幾年光陰,她像個鬱鬱寡歡的老人,形如枯槁,眉目空洞。直到這最後的時光來臨,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他在,她也在,她日復一日的咀嚼著這些時光,像咀嚼著一個冗長而不會驚醒的夢。她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她沒有眼淚,可是又覺得驚恐,那些皺紋,那些被病魔摧殘後的面容,你,還會不會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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