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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47:53 作者: 衣露申
還在醫院的時候,簡寧的媽媽跟霍別然有過一次談話。
「小霍,阿姨有個請求。」那個時候簡寧媽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她隻字未提,簡寧還以為自己瞞得挺好,「這幾天,你忙裡忙外的,你的心思阿姨看出來了。但是,我們家寧寧受不起。」
「黃姨,我對寧寧是真心的。」
「小霍啊,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的那些事兒怎麼能做得了准呢。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寧寧現在是什麼身份,你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你清楚嗎?」
「黃姨,你說的這些我心裡有數。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你擔心的那些都不存在。」
「人說三歲看到老,真是一點都沒錯。阿姨知道你的,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人也善良,我們家寧寧配你,是你委屈了。這些年,寧寧吃了不少苦,都是被我拖累的,可寧寧這性子也被我跟她爸給從小慣壞了,自尊心強,就算受了委屈也從不跟人講。我看著心疼,也沒辦法。小霍,這事你要考慮清楚,如果只是同情,你就幫到這,阿姨記你的情,寧寧也記著你的情。如果不是,你要答應阿姨,不要再讓寧寧吃苦了,好不好?」
「黃姨,我答應你。」
「做得到嗎?」
「做得到。」
這是一個頻臨末日的母親的託付,也是一種生命的信任,霍別然只覺得沉重,但絕不辜負。他已辜負太多次,這一次,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或許因為心力消耗太巨的原因,簡寧媽媽很早就睡下了。
簡寧輕輕掩上房間門,霍別然說,「看看你的房間吧,還是原來那一間。」
簡寧跟著霍別然上了樓,那扇門關著,簡寧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推開。
真的都還在。粉紅色的牆壁,粉紅色的床,粉紅色的紗幔,甚至連牆壁上的那些古惑仔的海報都還在。
時光倒流,她還是十六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跟身邊這個文靜的少年坐在床邊的地毯上玩著那些小孩子的遊戲。
「霍別然,」簡寧回過頭,深深地看著他,「謝謝。」
「本來想粉刷一下牆壁,但時間來不及了。看起來有點舊了。」
「就這樣,挺好。」
其實霍別然一開始並沒有想著要復原這裡,雖然這房子轉了幾次手,但因為這裡死過人的關係,過手的買家幾乎沒怎麼大動過這裡,別人居住過的痕跡很少,而這間房子因為裝修的風格太過明顯,這麼多年竟都沒被人住過,所以也沒怎麼變樣。
「寧寧,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有點不合時宜。人說困於情才會亂於心,困於過往的人沒有將來。這裡,是你的過往,我珍惜,也留念,相信你也是一樣。你跟我說過,說我記著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許吧,回憶都是會騙人的,總是會順著人的意志被修正被刪改甚至被顛覆。你記住的那些,執著的那些,又真的只是記憶的全部嗎?我們都沒辦法去復原記憶,也沒辦法重新來一次,我不會再祈求你的原諒,因為錯了就錯了,原不原諒都無濟於事。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不能忘記,那我們能不能把好的,壞的,愛的,恨的都留在過去,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明天,不管你有沒有把我納入你的明天,這都是不可更改的。」
簡寧不可謂不震動,她想說些什麼,可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霍別然見她神色疲憊,也忍下了話頭,「好好休息吧,我下樓安排一下其他人。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晚上回我家住,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
當天晚上,簡寧睡得很沉。睡夢的那種踏實感是她很久都不曾有過的,那些縈繞著的噩夢,還有猶如小動物般的受驚與警覺都消失了,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安全感,她總是堅信那個當初被她排除在自己世界之外的少年會讓她動盪不安,讓她驚慌失措,讓她無法皈依,所以她一直拒絕著,排斥著,傷害著他人也傷害了自己。她總是以為那種情竇初開的心悸連同著青春時代最大的噩夢都是應該遠離的,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把自己的人生走成一條逼仄的羊腸小徑,才發現真正的安全感,並不是選擇誰以及這個人所代表的生活,而是你自己。如果你真的活得好,從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害,所受過的白眼,一切恩情愛恨,後來的一天,都付笑談中。曾經的傷痛、曾經掉過的眼淚,不過是生命中無可避免的歷練。
就好像此刻,她回來這裡,這個讓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故地,她並沒有像自己想像中般手足無措,心思恍惚。一覺醒來,心境談不上如水,但至少精神比前段時間好了許多。霍別然說的對,她的記憶也不全是對的,就好像刀刻過的桌面,她只記住了傷痕,卻忘了花紋。而這裡以及這個家所勾起的,並不全是那一幕慘痛的畫面。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不畏將來,不念過往?
第十二章 不困於心不亂於情(1)
霍別然並沒有在濱江市待多久,第二天又回到了西市,他手上事多,只得兩頭跑。這天他剛回到西市的辦公室,邱志就進來跟他說:「新區的名單出來了,杜益民是規劃局副局長。」
霍別然抬起頭,「你沒跟上面的人交待?」
「交待了,但他走的不是咱們這條線。聽說他的名額是鄧部長硬塞進去的,組織部的人更有優勢些。」
「照這麼說,他還挺有點本事的,把人部長千金哄得團團轉。」
邱志也聽出霍別然口氣里的不以為然和淡淡的怒氣,他也不知道這怒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按理說杜益民上位對他們來說並沒有損失,人還記著你一份情,終歸算是你的棋子,用不用還不是你說了算。
霍別然也覺得自己心態不對,但一提起杜益民,簡寧那腫起的左臉就一直在自己眼前晃,晃得心煩意亂,怒氣陡升。
「聽人說杜益民離婚了,這幾天也不避諱人了,成天往鄧部長家跑,算是把跟鄧嘉的關係過了明路了。」
「邱志,這幾天他聯繫過你沒?」
邱志搖了搖頭,電光火石間他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這是要過河拆橋了?」
霍別然笑得有點冷,「杜益民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但他收好處的時候可半點沒手軟。」
「我們的人呢?」
「在呢,規劃局局長。」
「那就行。杜益民的事,你去處理一下。我不想名單公布的時候上面有他的名字。」
「霍總,這個……」邱志一驚,不明白霍別然為什麼會走這步棋。
「沒什麼原因。就是單純的不想看著他好過。」
「這不太好吧?」
「好不好,要落了子才知道。邱志,你要明白。鄧部長油鹽不進,可偏偏死穴就是他那個獨生女兒,如今杜益民捏著他的死穴,哄著他的獨生女兒,一個前腳還沒辦完離婚手續後腳就登門入室的人,你讓那鄧老爺子臉往哪擱?這裡面的關係你有沒有仔細琢磨過?姓鄧能在這位置上一坐就是這麼多年,他難道不知道要避人耳目?杜益民是個蠢貨,但鄧朴陽不是。就算他臨到退休要博一把,這接班人也絕不是杜益民這樣的貨色。」
「那你的意思是鄧部長自己並不願意讓杜益民上?」
「這是人的家事,我們也管不著。但杜益民這種人雖說是小人不堪大用,但是關鍵時刻說不定還是個定時炸彈,什麼時候出來攪局你也料不准。你看我們跟他的關係,前後也不過是這大半年的時間,他一點戒備心都沒有,單單就我們送上門給他的,都不只這個數。你想著等他真的坐上那個位置,指不准哪天收了別人的好處就會來壞我們的事。明白嗎?」
「那我們之前做的那些不都白費了?」
「錢又不是我們出的,不過就是幫他找了幾個材料商,再說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帳不能像你這麼算。」
「霍總,那是你要廢了這顆棋?」
「當時讓你錄的那盤碟呢?也讓鄧家的人看看。」
邱志這才明白敢情這未雨綢繆的一步棋是這麼用的。他之前還以為只是扣著不發的底牌。邱志點了點頭,就算不明白,他也得照著這麼做。
霍別然等邱志出去之後往椅背上一靠,手裡無意識的轉著簽字筆。
他自己知道這步棋走得莽撞甚至還帶著點損人不利已的任性。但他就是想這麼做。他知道自己幼稚,遇到跟簡寧有關的事情,他就沒有成熟過。
他想起那天簡寧失魂落魄地從小區衝出來,像一個孤魂野鬼,她跟他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懂她那句話里的絕望和寒意,她信奉的歲月靜好,她堅持的不念不傷,可是杜益民卻把她當成了可有可無的一抹蚊子血,縱然再是無情的夫妻,可卻連起碼的尊重都做不到。
他瞧不起杜益民,可更瞧不起的是自己。但是他還是這麼做了,他承認那些陰區區的鬼火燒得理不直氣不壯,他甚至明白自己做的這些事情就好像當年他知道簡寧有了男朋友之後做的那些舉動一樣,幼稚而且難看。
但終究還是有些不同。當年的他不理解為什麼簡寧會找吳秋明這樣的男朋友,但現在的他明白為什麼她會這樣做,當年的他總是會被她表面的冷漠言語裡的寒意所刺傷,但現在,他漸漸懂得,那些看起無情的話,與其說是對他的拒絕,不如說她對自己的無情。因為怕了,因為懼了,所以再也不敢愛,就連恨都偷偷藏在心底。這麼多年,不是他一個人被困在回憶里。
簡寧最近的生活很規律,早晨起來伺候她媽媽量體溫,吃飯,吃藥,下午天氣好的時候推著她媽在院子裡曬曬太陽。霍別然請了兩個特護,檢查吃藥輸液這些的她都不用操心,也算不上很累。
因為住的近,霍別然**有時候也會過來看看,還給簡寧介紹了一個老中醫,雖說這病大家都已經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但人就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總是什麼都想試試。
簡寧有時候覺得霍別然**真是豁達到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了,她不知道**到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從裡到外都明白著呢,但這事還輪不到她操心,她也沒工夫去操這些心。她媽自從住進來之後,精神反而好了許多,有時候整整一個白天都沒躺在床上,每天就念叨著些過去的事情,就好像她從來就不曾離開過這個家一樣。
「寧寧,你知道你爸為什麼有兩顆門牙是突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