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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47:53 作者: 衣露申
她跟他說,「現在我們連朋友都沒的做了。」他只覺得不堪和羞辱,卻全然料想不到那句看似決絕的話里隱藏的期許。
可是,現在,她的姿態猶如低到塵埃里,再也沒有往日的決絕,是一種卑微的哀求,卻是漫天滿地的絕望。
她一直都愛他,而他從未知曉。
等到他明白的時候,她卻已然放棄愛他的資格。
她還是那個驕傲的簡寧,以木棉的姿態成長,即使受辱也是一副倔強的樣子,如今她寧願做那朵攀緣的凌霄花,可再也不是那棵願意用對等心態愛他的木棉了。而他,就是那個生生折斷木棉樹的兇手。
可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他暮然發現,他跟簡寧兩人,就好像一曲西方的圓舞,一定是音樂不對,所以空在舞池中,會錯了意,找錯了舞伴,總要到曲終人散的那一刻才找到彼此。但願,這一次,他找到了就不會再放手。
這是霍別然在濱江市買的一套電梯公寓,看得出來平時很少有人住,雖然一應俱全,但很多東西都是新的。
簡寧隨意打量了一下,霍別然已經幫她幫行李放到了房間裡。
「阿姨明天早上才會過來。你現在餓不餓?冰箱裡有吃的。」
「我想先休息了。」簡寧從行李箱裡拿了換洗的衣服,也沒打算整理那箱的行李,就去了浴室。
等到簡寧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霍別然已經走了。
簡寧躺在床上,這一刻才真正放鬆了身體,一股從身體深處泛起的疲累讓她連嘆息都覺得是多餘的。
簡寧這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醫院裡,早上吃完飯就去醫院陪著她媽,擦擦身子,偶爾出太陽的時候就推著她媽出去曬會兒太陽。霍別然請的那位阿姨每天中午就會把飯送過來,這也省了不少事。有時候霍別然也會過來,更多的時候還是打電話,但他的電話也不多,一般就是問問情況或者交待幾句事情。簡寧所有的刺都收了起來,至少對著霍別然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她像一個柔順到極致的小貓,乖順到連霍別然都覺得詫異。
這天醫生告訴她,病人已經開始吐血了。簡寧擰著眉走到病房外才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
簡寧看著她媽越來越差的臉色,想說點什麼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寧寧,我要出院。」簡寧媽先開口了。
「媽,你這情況還沒穩定,醫生也不放心你出院。」
「你不用再瞞著我了,小霍說他都已經安排好了。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
「媽……」
「好了,一會小霍就來了,你先幫我收拾一下,等會咱們就走。」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可以出院的?」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簡寧媽一副很有主見不容辯解的樣子,臉色蒼白但是神情卻格外堅毅。
霍別然到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了,到病房之前先去醫生那裡打了招呼,所以簡寧一看見霍別然還有院長以及主治醫生一起進來的時候,她都有點詫異地站了起來。
第十一章 不畏將來,不念過往(4)
聽了幾句發現醫生一直都在說出院之後的注意事項,一是不要中斷治療,二是隨意要檢查體溫和各項身體指標,每個星期還要來醫院複查一次之類的。
霍別然忙完了這些就用輪椅一路推著她媽媽上了車,簡寧和特護跟在後面拿著一些雜物。
「黃姨,小心點,對,把頭低一點。」簡寧看見霍別然抱著她媽小心翼翼地放在車椅上,那微微躬著的背影讓她覺得有點眼酸。
「這是要去哪兒?」簡寧坐在車上才發現路線不對,不是回她家的方向甚至也不是去霍別然那棟公寓的方向。
「到了你就知道了。」霍別然開著車,這幾天他忙著那房子的布置,請看護和醫生,事事都親力親為,還沒幾天,下巴下就出了一層青茬兒。簡寧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等到霍別然推著輪椅打開那扇鐵門,對簡寧她媽說,「阿姨,我們到家了。」簡寧還沒怎麼,她媽的眼淚就直接流下來了。
簡寧看著那扇鐵門在自己面前開啟,就好像開啟著一個十六年都不曾醒過來的夢。那個羅馬式的水塔,那個四個角兒都飛出去的亭子,還有院子裡那個彎彎曲曲的走廊,居然什麼都沒變,那變的又是什麼呢?
「黃姨,這房子我已經買下來了,寫的是簡寧的名字。裡面很多擺設都換了,我依著記憶里的樣子找到了一些,你進去看看怎麼樣?」霍別然在簡寧她媽耳邊低聲說著。
「好,好。」簡寧她媽流著淚,可是嘴角卻一直保持著微笑的幅度。
簡寧踉蹌了幾步,才慢慢踱步進了客廳,四面牆都白亮如新,那副《江山如此多嬌》的壁畫已經不見了,包括她在牆角畫的那隻老虎。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鬆了口氣。很多東西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其實當這扇門重新開啟的時候,這棟房子以及所代表著的回憶瞬間撲面而來,讓她呼吸一窒,很久都回不了神。
霍別然已經把一樓那個房間收拾出來作為臨時病房,那裡曾經是書房,並不常用,只是有著堆積如山的古董,書籍和字畫,雖說裡面大多數都是贗品。
「黃姨,我自作主張讓您住這個房間了,這房間比較大也挺通風的,剛好可以看見外面的院子,不介意吧?」
「小霍,你有心了。」
「黃姨,你是躺著休息會還是再繼續轉轉?」
「不用了,我有點累了。還是躺著吧。」
霍別然又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又拿遙控器調整了一下角度,一直讓簡寧媽躺著舒服了,他又很貼心地把被子掖了掖。
「小霍,你把寧寧叫進來。我有話跟你倆說。」
簡寧跟霍別然挨著床邊坐下,簡寧媽把手伸過去,簡寧握住她媽的手,「媽,你想說什麼?」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棟房子了。」
簡寧從一進門就擔心她媽觸景生情,加重病情,這個時候更緊張,抓著她媽的說,「媽媽,你要覺得這待著不舒服,我們回家去。」
「回什麼家?這裡就是我的家。」簡寧媽像是陷入了回憶,神情顯得飄忽而又悠遠,「你爸當年吃了很多苦,小時候住在舅舅家被舅舅家兩個孩子欺負,十三四歲就出來打工,沒有念過高中,那會兒,我們上山下鄉當知青,可你爸連當知青的資格都沒有,拉著三輪車給供銷社拉貨,有時候田間地頭就是一晚上。當年啊,我跟你爸結婚的時候,連婚房都沒有,就在我分的教師宿舍里,七八個平方,連家具都沒有。當年你爸就說了,怎麼也得有個自己的家。後來他從供銷社出來自己做生意,那都是辛苦錢,天不亮就起床了,飯也是有一頓也沒一頓的,那麼拼,就是想有個自己的家。」
關於簡建國發家的故事,簡寧是知道的。簡寧她媽下鄉的時候認識了還寄居在自己舅舅家的簡建國。那個年代的愛情,發乎情止乎禮,或許外人看來只是她幫他fèng了幾件衣服,他幫她挑了幾桶水,一個是出身在大城市的知識青年,一個卻是連溫飽都不能解決的孤兒。這樣的感情自然不會得到祝福,當年她媽媽沒有返城,留在了濱江市下面一個鄉鎮裡教書,結婚的時候除了請單位的同事吃了喜糖,雙方都沒有一個家長或者親戚出現。這段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就這麼跌跌撞撞地一路過來,剛開始的時候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覺得一朵驕花插在了牛糞上,再後來,簡建國做生意發了家,在物慾橫流的90年代初,剛富起來的那批人開始花天酒地包二奶賭博,可是她爸對她媽卻一如既往。簡寧記得小時候她還住在樓房裡,那個時候還沒有商品房,住的是媽媽學校分的房子,一家三口擠在小小的筒子樓里她也沒覺得多苦。直到簡寧讀小學,他們才搬到了這裡,從買地到修建再到裝修,砸進了簡建國當時接近一半的身家。這是她爸前半生奮鬥的目標,不過只是想要有個自己的家,不用流離失所,不用寄人籬下,不用仰人鼻息。他要像一個男人一樣,為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撐起的一個家,或許這個家並不完美,但是卻是她爸像呵護公主一樣為自己的女兒修建的城堡,或許這個家在當時看來太過奢華,卻是一個男人傾盡所有只為了回報一個女人對他的愛與付出。
這個家,如今看來,算不上奢華,更談不上精緻,比不上霍家院子的歲月積澱,也比不上現代建築的時尚,但是這才是他們的家。只有在這裡,簡寧還是那個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公主,也只有在這裡,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忠誠,摯愛,付出的真正歸宿。
第十一章 不畏將來,不念過往(5)
簡寧懂,簡寧的媽媽也懂,但是難得的是霍別然懂,他懂,所以他才會把這房子買回來還特地轉到簡寧的名下,他讓簡寧的媽媽能在這個家裡渡過最後的時光,這是她一生幸福的起點,亦是終點。
簡寧的媽媽被龐雜的往事牽扯,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言語之間都是回憶,以及這些回憶帶來的幸福。簡寧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母親,當年爸爸自殺,你恨不恨他?這個問題太毒,她不敢問。她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可以讓一個男人只為了不牽扯到妻女毅然決定放棄生命,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可以讓一個女人把自己困在回憶里直到孤老終生。簡寧無言,在今天之前,她是怕的,或許也是怨的。她從不走近這條巷子,哪怕只是遠遠的看著也不行,可那時候更多的不是情感上承載不了,僅僅是那份被跌落塵埃的自尊讓她沒辦法靠近。
或許,她真的還不夠,不夠愛,也不懂得愛,所以才那麼偏執和狹隘。她在無數個夜晚被驚醒,那個吊在天花板上的身影,夾裹著恨與怕,怒與惱讓她理智湮滅,從此陷入陰影。卻忘了在那一夜之前,這個男人曾待她如最珍愛的公主,讓她前十六年的時光幸福得像花兒一樣。那樣的愛,深沉而又廣闊,無私而又縱容,從一踏進這個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被回憶里那包容寵溺的愛所包圍。
她直到此刻才能與她的母親心意相通,她的媽媽從來沒有恨過她的父親,哪怕只有一瞬,她的媽媽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的父親,哪怕只有一刻。
所以,她要回到這裡。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她要在回憶里,要在這隨處都能找到父親痕跡的家裡,歸去。
霍別然一直在旁邊聽著黃姨的訴說,他知道這僅僅只是她一個的訴說,更是一種託付。她要告訴他,這個家所代表的涵義,是承諾,是包容,是愛,她是在告訴他,你是否能給我的女兒這樣的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