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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7:13 作者: 千尋千尋
莫雲澤在電話里淺笑,「你怎麼忽然念起舊來了?」
「我一直是個很念舊的人。」
莫雲澤默然。他很想問她,她到底念的是哪個「舊」,是莫雲河,是容念琛,還是費雨橋呢?但是他沒有問,反正下午就見面,有什麼話留到見面再說吧。
這個上午他忙了很多事,跟美國那邊聯繫,確定他吩咐的事是否已安排妥當,包括四月的簽證,以及舊金山的新居布置情況等,「窗簾和地毯最好是選柔和一點的顏色,臥室要正好對著花園,對,有露台的那間按我說的布置……書架可以大點,鋼琴放樓下有壁爐的那間房,另外請的傭人要懂中文,廚師要會做中餐,不,不要請太多人,兩三個就夠了……嗯,園子裡也可以種些熱帶植物……」事實上這些事情在很早以前他就開始布置,事事他都要過問,有時候為張效果圖他要來回審好幾遍,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完美得不可思議。
下午出門的時候起了風,看樣子又要下雨,這就是春天的煩惱,雨水總是連綿不絕。莫雲澤一到陰雨天就身體不適,全身的關節都疼痛不已,本打算自己開車,最後奈何不得只能讓阿森開車送他去梅苑後山。還在山腳下,就可以望見白的粉的花枝堆砌在整個山頭,但走近些看還是顯得稀落了些,可見昨夜暴風雨的肆虐有多麼無情,放眼望去滿地都是雪一樣的花瓣,覆蓋在糙地上,空氣中的花香反倒更濃郁了,帶著未退的雨意撲面而來。
有三三兩兩的遊人上山,過去這裡是私人園地,外人是不可以入內賞花的。兩年前,在有關部門的遊說下,梅苑後山被政府徵收,改建成公園對外開放,於是這裡一到周末就湧來大批遊人,特別是梨花盛開的季節,山上山下人流如織,梅苑再難見往日的寧靜。因為人流增多,附近建起了商店、停車場和餐館茶樓等商業場所,山腳下原本靜謐的林蔭道變得繁華熱鬧起來。為此沈端端很是惱火過一陣子,當初她就很不樂意將後山交給政府,但無奈市民反應強烈,指責梅苑獨家占了這麼一大片後山,即便屬於私人領地,可土地是國家的,政府說要收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交出來,在輿論的壓力下,莫家被迫妥協。
只是讓莫家料想不到的是,當初他們交出後山是不想被輿論推到風口浪尖,不想過多被人關注,誰知交出後還是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梅苑寬闊的宅院太奢華了,門口每天人來人往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難。莫敬添不堪其擾,下令將原本透視的圍欄拆除重建,現在的梅苑被高高的青磚圍牆圍得嚴嚴實實,原來的鏤花鐵門也換成了密不透風的紅木仿古門,除了伸出牆頭的鬱鬱蔥蔥的樹枝,外人再難以看到梅苑裡面的一糙一木。
當然,站到後山還是可以看到的,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莫雲澤站在欄杆邊眺望山腳下的梅苑,只覺像一座巨大的墳墓,無與倫比的華麗,透出陰鬱沉重的空虛。而後山的梨花則像是憑弔這座墳墓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怎麼看著都覺得悲涼。
莫雲澤一直等到五點也未見四月的人影。
約好三點見面的。
他給芷園撥了一個電話,結果被告知四月已經出門,可就算是步行,也應該到了吧?他又試著打四月的手機,電話一通就被掐斷了,再打,直接關機。他頓時無措起來,出事了嗎?還是她改變主意,不想來見他了?
風越來越大,已經有零星的雨點落下來,山上開始還有些遊人,傍晚時都走光了。莫雲澤坐在梨樹下的木椅上,頭髮和肩上都落滿白色花瓣,林中的光線很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慢慢噬了過來,海水一樣漫過了他。
阿森尋上山來。
「莫先生,我們該走了,天都快黑了。也要下雨了。」
莫雲澤仿佛木頭人般坐著沒有動,良久,才說:「我一個人在這裡待會兒,你先回去吧。」
「這裡風很大,您會著涼的。」阿森勸道。
「你走,我不要你管。」莫雲澤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
阿森無奈,只得下山在車裡等。結果天黑了,快八點了,莫雲澤還不肯下來。他沒辦法,只好打電話叫保姆送來大衣和圍巾,他將大衣送上山給莫雲澤披上。莫雲澤依然坐在原地沒有動,旁邊的小路上有盞矮矮的路燈,冷冷的光從背後照著他,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也許是有黑暗做掩護,他已經摘下口罩,一個人在抽菸,腳邊丟了很多菸頭。
阿森仍耐心相勸,「莫先生,您難道等到天亮嗎?顏小姐肯定是有事不會來了。」
莫雲澤若有所思地看著指間的菸頭,神色恍惚,「我知道,我不是等她。我是在想一些事情,你回去吧,我要在這兒看日出。」
阿森一聽就急了,「那怎麼可以,離天亮還遠著呢,您的身體吃不消啊。」
「阿森,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莫雲澤的語氣中已有怒意。
「莫先生……」
「說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莫雲澤並沒有過多去想四月為什麼失約,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早已習以為常,自從三年前他帶四月逃離上海的計劃失敗後,他就不再希冀他的人生還會有奇蹟。從小到大,他經歷這樣的變故太多太多,就是即刻他橫屍街頭,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了。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不就是想置他於死地嗎?無所謂,他是死過幾次的人,墓地都挖好了,他還怕什麼。
他想起那日他去榆園見陳德忠,老人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莫雲澤回答:「知道。」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不知道。」
陳德忠當時只道他開玩笑,其實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確實時常分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頂著一張面目全非的臉,靈魂和心又時常游離,每次去墓園看莫雲河,對著那塊冰冷的墓碑,他覺得自己更像是躺在裡面的人。
「其實我一直就懷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不是莫敬浦的兒子。」陳德忠見到莫雲澤很激動,但也知道,也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他直言不諱,無比同情地看著他說:「孩子,你真是受苦了,你一定活得很辛苦,跟那麼一群沒人性的人生活在一起,連我都覺得心疼。可是我幫不了你了,我都快死了,我只是希望你從今往後活得輕鬆些,無論你想找回什麼,想要就去爭取吧,不要猶豫,不要到了我這年紀,想做什麼都無能為力了。」
「如果你心裡有太多恨,就用愛去填平吧,要相信不管多麼深的仇恨都可以被愛填平。因為我活到這把年紀才明白,其實我掙扎著活到今天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
「我很遺憾,我明白得太晚了,害了雨橋,因為在他還沒有學會愛的時候,我就教他學會了恨,我才是罪孽深重啊。」
「雲澤,希望你從此獲得幸福……」
陳德忠說了那麼多,莫雲澤能記住的也就這寥寥幾句。是的,他嘗試著用愛去填平心中的恨,他也答應了陳德忠,放過費雨橋,可是當四月躺在搶救室生死不明的時候,他的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裂,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絕境……而今,他什麼都不願去想了,愛也好,恨也罷,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他跟四月到底還是缺了那點緣分,於是總在唾手可得時莫名又失去,他此生都沒有獲得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