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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7:13 作者: 千尋千尋
    讀高中那會兒,有一陣子學校旁邊的電影院正在放林青霞秦漢演的《滾滾紅塵》,我們看了很多遍,電影中張曼玉被當做亂黨she死的鏡頭讓我們流了很多眼淚,很多個那樣的夜晚,芳菲擠在我的床上一邊流淚一邊說:「姐姐,如果有一天註定要死去,我希望死在你的前面,這樣我就不用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我從來不敢想像失去你會怎樣,所以我願意死在你前面。」

    我當時狠狠地罵她,說她亂講,我不曾想過看似單純的芳菲會如此懼怕失去,她因為擁有的太少,所以不能允許自己失去。

    我又記起,那年正是初夏,有一天芳菲徹夜未歸,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走路都是瘸著走的。我問她去哪裡了,怎麼晚上沒有回家,她當時回答說去同學家里看碟看到太晚就沒有回來。我信了她,卻不解為何天氣那麼熱她穿著長袖衣長褲,而且平日吃飯、睡覺、洗澡都要跟我一起的芳菲,突然堅決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

    現在看來,就是那次徹夜未歸讓她遭受了歹徒的侮辱,而她隻字未向我透露,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該承受多大的苦痛才可以將那樣的身心摧殘瞞得滴水不漏?作為她的姐姐卻什麼都不知道,還滿以為自己很強大,可以給親愛的妹妹遮風避雨,可以給她愛,可以給她溫暖,事實上我做的那些比起芳菲為我的付出算得了什麼?!

    我有什麼資格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墮落?

    我哭,整日整日地哭,眼淚都快流於了。

    晚上我又整夜地做噩夢,總是夢見芳菲赤著腳在黑暗的巷子裡狂奔,好像有什麼追著她趕一樣。她一邊跑一邊往後張望,披頭散髮,表情恐懼。有時候她突然回過頭,我會看到她滿臉是血,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我,「姐姐,你不要我了。」

    有時候我又夢見她縮在某個骯髒的角落裡,屋檐下滴滴答答的,似乎下著雨,而她渾身濕透,像只可憐的小貓小狗蜷縮成一團。她依然沒有穿鞋,腳上傷痕累累,她瑟瑟抖抖地喊我,「姐姐,我好冷。」

    「姐姐,我看不見你,你在哪裡?」

    「我好痛,姐姐。」

    「我痛過了姐姐就不用痛了,是不是這樣?」

    「可是我真的很痛,姐姐。」

    「芳菲!……」我總是哭叫著從夢中驚醒,一個人坐在床上披頭散髮地號啕大哭,哭到後來我不知道因為什麼而哭了,三更半夜地胡亂打電話。姚文夕、李夢堯、王珊、費依婷,一個接一個地打過去,跟個神經病似的,胡言亂語,神神道道。我把我手機上存的號碼全都打了個遍,認識不認識的,不打到對方求饒不罷休。

    只有一次,我打過去,對方一語不發,靜靜地聽我說,我就一直講一直講,講到後來睡著了,手機都沒有掛。半夜醒來我又接著講,我並不清楚電話那邊是誰,只感覺他在聽我說,因為我問他:「你睡了嗎?」他很清醒地回答:「我沒睡。」

    我又問:「你為什麼不睡?」

    「我在等你繼續說。」

    「我說了很多嗎?你是不是聽煩了?可是我還有很多話要說。」這樣一句開頭,我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唉,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特別寂寞,這房子太大,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想住在墳墓里一樣,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是覺得很黑暗,因為我心底太苦痛,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苦痛,自己是這世上最最悽慘的人,可是我沒有想到還有人比我更悽慘,而這個人的悽慘遭遇都是因為我造成的,尤其是這個人還是我最親愛的妹妹的時候,我想死,我比任何時候都想死!我痛恨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我痛恨時光不能倒流,我痛恨我只顧著自己忽略了妹妹,我痛恨自己的愛不夠多,溫暖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妹妹,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深淵卻束手無策……」

    「還有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們明明生活在一座城市裡一片天空下,我卻觸不到他,於是只能白天黑夜地想他,想得一顆心都碎了,可是他避著我像逼著瘟疫,有時候我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倒好了,我就一頭撞死在他墓碑上,肝腦塗地血流如注,當我的鮮血跟埋他的泥土融為一體的時候,我想我們就該在一起了吧?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吧?想想在我活過的這短短的二十多年,我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啊。夜深人靜的時候根本不敢入睡,一閉上眼睛就見到很多已經死去的人,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伯伯,還有李老師,還有容,我見了他們就哭,比醒著時哭得還慘。可是我怎麼哭他們也活不過來了,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想要愛,很多很多的愛,一輩子也享用不盡,可是誰來給我這麼多愛…一」

    我就是這樣講著講著就睡過去,醒來時也許是中午,也許是下午,我並不是很清楚。臥室里仍然只有我一個人。

    我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十二點半。又翻看通話記錄,不看則已,一看嚇得我從床上坐起,手機上顯示的最近的一次通話記錄長達三小時零八分,一直打到凌晨四點才結束。而接我電話的人顯示的是:莫雲澤。

    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頭疼欲裂,飢腸轆轆。我洗了個熱水澡,尋思著莫雲澤昨晚難道一直在接聽我的電話?他一定當我瘋了吧?我想我是瘋了,對著浴室的鏡子吹頭髮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鏡中的那個人是自己,瘦得顴骨都突出來了,眼窩深陷,嘴唇乾裂,就跟個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女鬼一樣。

    我穿好衣服下樓,剛好聽見保姆正在客廳打電話,似乎是打給費雨橋的,「是的,太太昨晚哭了一夜,最近老是哭,飯也不吃……嗯,是瘦了,瘦得都皮包骨頭了,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可她老喜歡一個人跑出去……什麼,攔著她?我攔不住啊,太太的脾氣可倔了,她的精神狀況可能出了點問題,費小姐請楊醫生來給她看過,說是受了很嚴重的刺激……哎呀先生,她又出去了……」保姆一邊掛電話一邊奔出來朝我喊,「太太,太太,你回來……」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遊蕩了多久,胡亂吃了些東西,半飢半飽的,意識又慢慢地變得渾噩不清了。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進了一家店,莫名其妙買了一堆沒用的玩意兒。然後打電話給阿江,要他來接我,因為我突然不知道怎麼回家了。

    結果阿江告訴我:「費先生回來了,我要去機場接他,正在機場高速公路上。太太,要不您自己先打個車吧。」

    「好,好。」我茫然地應著,掛了電話。

    我忽然覺得頭暈,天越來越黑越來越黑,明明是白天,為什麼這麼黑,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腳也軟了。天地都在旋轉,我倒了下去。

    有溫涼的手探我的額頭。

    「她怎麼樣了?」

    「應該是低血糖,昏倒了。」

    「我可以帶她走嗎?」

    「可以,不過儘量給她補充營養,她很虛弱。」然後我覺得身子一輕,像是被人抱起,懷抱的氣息似曾相識。有人跟在旁邊,「莫先生,我來抱吧,您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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