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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7:13 作者: 千尋千尋
    我俯下身子,將頭靠著前座的靠背上。

    婷婷扶住我,不知所措,「嫂子,你沒事吧?」

    「我一會兒就好,沒事的。」我哽咽著,看著淚水滴滴答答地墜落在新買的米色套裙上,裙擺上瞬時留下斑駁的濕印。

    婷婷和阿江於是都不出聲,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哭。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著,心像洞穿了一個窟窿,痛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我躬著身子壓抑著呼吸仍不能緩解那疼痛,腦子裡也是嗡嗡作響,很多聲音在記憶的裹挾下來回激盪地交匯。小時候住的弄堂自行車駛過時的鈴鐺聲,媽媽在廚房炒菜的聲音,下雨天屋檐往下滴水的聲音,鄰居小孩背英語單詞的聲音,李老師的咳嗽聲,程雪茹敲鍋鏟的聲音,裕山的那一夜窗外呼呼的風聲,婚禮那天此起彼伏的祝福聲……

    越來越多的聲音呼嘯而來,又cháo水般退去,最後在耳畔迴蕩的是芳菲流產兩個月後跟我通話時的聲音,冷酷,不帶一絲感情。

    「姐,以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覺得難受。明明大家的心裡都清楚事情的緣由,還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你不覺得彆扭嗎?你明知道我不再是過去那個芳菲,清楚一切我的所作所為,為何還噓寒問暖地對我這麼好?你可以虛偽下去,我做不到,我沒辦法陪你演戲,對不起,姐,我們就這樣吧。」

    這是我跟芳菲最後一次通話。那陣子我給芳菲打電話是想安慰她,怕她因為失去孩子而難過。很不幸,那個孩子在六個月的時候夭折,芳菲的情緒非常低落,我著急又不能飛過去看她,只能每天給她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以上,基本上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芳菲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我有想過她可能會煩,卻未曾料到她是如此的厭憎。我一直還當她是那個喜歡撒嬌的長不大的小妹,卻沒有正視她早已不是過去的芳菲。我自欺欺人地以為芳菲越來越冷淡的態度不過是她流產後的抑鬱所致,我不是傻,我只是太傻了。

    而芳菲的聲音還在耳畔繼續,「姐,最後我好心再告誡你一句,不要相信這世上的任何人,親人也好,你身邊的人也好,通通不要信,否則你吃虧的日子還在後頭。你不就是太相信我了才被我騙的嗎?我知道我很無恥,我可以忍受你的辱罵,甚至可以挨你的打,就是忍受不了你繼續跟我扮演姐妹情深,我受不了,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噁心透了!別說不是親生姐妹,就是親生的,關鍵時候也只會為自己著想,人都是自私的,你不就是想用你的高尚來反襯我的自私嗎?對不起,姐姐,我從小就自私,沒有人教會我如何去為他人著想,哪怕我的父親是老師,也沒能把我教好,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好自為之吧,保重!」

    晚上的慈善酒會我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去。費雨橋只得帶上婷婷去應酬,但很快就回來,我剛洗完澡,頭髮還有些濕,沒有馬上上床睡覺。費雨橋也進浴室去洗澡,待他洗完澡出來,我已經吹乾了頭髮,坐在沙發上翻雜誌。

    「你不吃月餅嗎?四嫂親自做的。」我問他。

    「我不吃甜食的。」費雨橋穿著藍色絨布睡袍,大約剛剛抹完辱液,身上有好聞的淡香。他踱到床邊的沙發上坐下,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下巴蹭了蹭我的臉,「今天為什麼會哭?」

    我就知道他會問。

    「沒什麼,就是想起了芳菲的事。」我有些黯然地說。

    我很少在費雨橋的面前撒謊,因為他太厲害,往往只需一個眼神就能洞悉我的心思,如若跟他玩心眼,我再活八輩子都不夠。

    「你還想她幹什麼,她都不要你了。」費雨橋嘆氣,停頓了下,可能覺得這話會讓我傷心,於是又道,「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李小姐都是大人了,用不著你來掛念。她會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多姿多彩的,這點你不用擔心,你的這個妹妹比你懂得愛惜自己。」

    我將頭埋在他胸前,不吭聲了。房間裡很安靜,只有窗外輕微的風聲,忽近忽遠。費雨橋輕拍我的肩膀,氣氛莫名沉寂得有些詭異。我直覺他有話要說。果然,沉吟片刻後,他似漫不經心地問:「你不問問你的堂兄莫雲澤嗎?」

    我身子一滯,遲鈍的大腦用數秒來反應他為何突然提及莫雲澤。

    這可是我們之間最忌諱的話題。

    「他的狀況不太好。」費雨橋觀察著我的反應,緩緩地說,「聽說他現在拒絕治療,健康惡化,莫家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這時候我裝出淡定的樣子顯然是弄巧成拙,我坐直身子看著費雨橋,感覺自己的下巴都開始發抖了,「健康惡化?」

    「沒錯,我是今晚在酒會上遇見一個內地來的朋友,聽他說的,他跟莫氏盛圖過去有生意往來。盛圖因為兩年前莫雲澤退出董事會,境況岌岌可危。現在執掌盛圖的是莫雲澤的三叔莫敬添,這個人除了吃喝玩樂根本不懂經商,裁員百分之四十仍不能維持正常運轉,按現在這個樣子發展下去,看樣子破產指日可待了。」

    見我瞪大眼睛,費雨橋又補充,「別誤會,我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盛圖可是莫家三代人的心血,這麼大一份家業,沒想到最終還是敗在子孫的手裡,仔細想想,人到底是敵不過命啊。」

    「莫雲澤為什麼會這麼做?」

    「被逼的唄,莫家一直把他當賺錢的工具,卻又處處限制他為難他,莫雲澤想必也是恨極了,不惜以自殘的方式跟他們對抗。」費雨橋談論這些事的時候如同在談論天氣般平靜漠然,時不時地觀察我的神色,「你想哭就哭,如果能讓你心裡好受些的話。畢竟莫雲澤也算是你的親人,早晚你還是會知道他的事,不是從我這裡就從其他人那裡,我沒必要瞞著你。」

    這話反而讓我不知所措起來,我哭或者不哭,都顯得矯情,不合時宜。不哭,明顯就是裝給費雨橋看的,表明我已將莫雲澤置之腦後,我忘了他這個人以及跟他有關的一切事情,可是這明明不可能;哭吧,又覺得自己很無恥,莫雲澤被逼到以自殘來了結自己,除了莫家的欺壓,我的懦弱和退讓無疑讓自己扮演了幫凶的角色,我有什麼資格哭?

    我忽然就冷靜下來,以我對費雨橋的了解,他不會只是簡單地跟我說說莫雲澤的近況,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僅僅是因為莫雲澤是我的親人?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遮遮掩掩不是你的風格,我也不喜歡猜謎語。」

    窗外的風聲似乎漸漸遠去,臥室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臥室只開了盞壁燈,燈光暗黃,費雨橋的半邊臉罩在陰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恍惚覺得他好像笑了下,「四月,你很聰明,我並不是想遮遮掩掩,而是怕你有誤解。」

    「到底什麼事?」我莫名有些忐忑。

    「我準備收購莫氏盛圖。」說這話時,費雨橋的頭偏了偏,於是我看到了他的整張臉,雕刻似的沒有一絲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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