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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2:37 作者: 李不乖
許陌上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眼睛裡如火般灼熱的惱怒漸漸凝成了薄冰,低低地冷笑出聲:「是啊,連你哥哥都無權干涉你,我和你非親非故的,更沒資格對你的事情指手畫腳,你這麼有能耐,自己決定就是了,何苦還要讓我知道?」
他有些口不擇言了,像個醋意大發的妒夫,把往日的灑脫自然進退有度統統拋在腦後,寥寥幾語,半點情面也不留,尖刻得讓他自己都驚心不已。
對面的南安也驚住了,油畫般明艷的面孔似乎霎時間蒙了一層灰,讓人看不清底色,只有一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粉紅的眼瞼處閃著細碎的水光。
「抱歉……」許陌上抵受不住她這種惶然無措的注視,狼狽地轉過臉,只說了兩個字就陷入沉默。
南安眨眨眼,濃黑的睫毛似飛蛾撲火時的翅膀,斂住了眼底欲落未落的淚,然後,緩緩地擠出一個滿是破綻的恍惚的笑容。
「你知道嗎?」她垂下眼帘,盯著被焦油染黃的過濾嘴,「之前有個人問我,對人生到底所求為何,我沒能答出來。」
許陌上不說話,暗自調整呼吸,眼神閃爍個不停。
南安猛吸一口煙,鼻音濃重:「現在我想清楚了,別的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有人能夠理解我,理解我的迷惘,我的懦弱,理解我所有的選擇,不管是對是錯,只要有了這份理解,哪怕被千夫所指我也不怕。」
「嗤」的一聲細響,她手裡的煙按滅在菸灰缸底,許陌上慢慢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是驚疑不定的,大腦卻被一股期待與恐懼交織的洪流席捲,可恥地激動起來。
他想,他或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他必須阻止她,可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閃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了。
就,聽一聽吧,哪怕不能給她任何回應,聽一聽總是可以的。
他想聽。
下一秒鐘,南安定定看著他,目光像一把火,一柄刀,焚燒了他們之間似若即若離的表象,也利落地切割出昭然若揭的答案----
「我今天之所以會坐在這裡,對你說這些話,是因為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可以理解我的人。」
你就是那個可以理解我的人。
許陌上靜坐在椅子上,耳朵里反覆迴響著這句話,剎那間,四周的桌椅牆壁連同窗外的整個世界都褪了顏色,被無邊的黑暗淹沒,只有對面那個笑中帶淚的女孩在瑩瑩生輝,成為他眼中唯一的光源。
原來,在她心裡,能擔得起「理解」這兩個字的,不是她身邊僅剩的親人,也不是相交十幾年的朋友,而是他。
生平第一次,許陌上感覺自己束手無策。
她可以氣他的口不擇言,諷刺他站著說話不腰疼,甚至可以直接摔門而去,從此與他陌路,唯獨不該對他說出這句話。
這麼坦誠,又這麼篤定,讓他如芒在背般不安起來,內心又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種強烈的,如獲至寶般的喜悅。
她的臉,那張即將枯萎的花朵一樣的臉,離他只有一臂的距離,他一伸手就能捧住,像捧著自己一半的靈魂那樣牢牢捧住她,但他忍住了。
軟成一灘水的心頃刻間又被理智凍住,硬梆梆地頂著肋骨,生疼,許陌上靜靜地熬著,忍著,一言不發。
即使他自己也不確定,忍得過這一時,是不是就能忍過一生。
南安盯著菸灰缸里凌亂的菸頭怔怔出神,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好像也不需要他做出回應,只是幽幽地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
許陌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輕輕搖頭。
南安沉默片刻,又從他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點上。
他抽的是中南海,市面上很常見的牌子,燃燒出來的煙霧很嗆,聞久了也就習慣了,但那股清苦的味道卻縈繞在胸口消散不去。
南安緩緩吐出一口煙,隔著朦朧的煙霧朝許陌上揚一揚嘴角,五官模糊成一幅被經年的雨水浸泡過的素描畫。
「我小時候跟我哥一起寄住在表姨家裡,沒有父母在身邊,缺衣少食,經常生病,還要被鄰居家的小孩笑話,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其實我生病的時候故意把藥扔掉了,其實我每一秒鐘都想去死。」
許陌上胡亂捋了捋頭髮,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像是某種極力迴避的夢魘重新傾襲而來,讓他不知所措,幾欲奔逃。
南安沒能看見他在桌子底下緊緊握住了拳頭,整個人軟軟地靠在椅背上,自顧自地往下說:「可是我熬過來了,一直熬到搬出來,住進自己的家,我有了自己的衣櫃和書架,有很多零花錢,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班裡甚至有同學偷偷八卦我是不是什麼富二代,我覺得我的生活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好到我都有點得意忘形了。」
隔著一張桌子和淡淡的煙霧,許陌上分明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種孩童般天真狡黠的笑容,繼而被深深的陰霾遮蔽。
她無望地坐在那片陰霾里,成為陰霾的一部分,嗓子啞得讓人不忍細聽:「後來的事你都知道,我媽媽去世了,我又得了那種奇怪的病,我和我哥馬上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連學都上不起了,每天都為學費的事發愁,從天堂到地獄也不過如此……」
午後稀薄的陽光一點點蔓延到奶茶店裡,如同一塊透明的幕布,許陌上的目光落在幕布上,也落在女孩那張淚水淋漓的臉上,無需刻意回想,與她有關的畫面就那麼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