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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2:37 作者: 李不乖
    其實她早就長大了,褪去了眼角眉梢的郁色,面容日漸明艷耀眼,一顰一笑都帶著幾分稚嫩的風情,即使擺出這種低眉順眼的溫順姿態也是很美的,而且是極珍貴的,不自知的美。

    可是眼下,許陌上無心去欣賞這種美好,反而有一股無名火從腳下竄起。

    明明在店裡的時候氣氛那麼好,好到他都開始懷疑自己長久以來堅守的信念,像一枚泡在滾水裡的堅硬的雞蛋,在高溫的包圍擠壓下慢慢裂開了一條縫,但下一刻,滾燙的水卻凝結成冰。

    是他搞砸了,一句話就把她推遠了,更可怕的是,這明明非他所願,卻又好像正中下懷。

    胸腔里盈滿了十七八歲初戀男生般的柔情和莽撞,同時也充斥著惜命者對即將侵襲而來的瘟疫所產生的恐慌,他被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不斷拉扯著,卻不敢呼救,只能咬牙切齒地忍耐。

    走出巷子,連接腳步的是另一條寬闊的街道,南安在街口的路燈邊停下來,抬頭望著許陌上緊繃的肩膀,輕聲說:「就到這裡吧,我回去了。」

    許陌上驟然回頭,表情有些恍惚,目光里有太多讓她看不懂的感情,比夜色更深更涼,讓她心頭微驚,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路上小心,明天見。」他的語氣還算平靜。

    南安「嗯」了一聲,想再說點什麼,又覺得沒有開口的必要,於是垂下眼睛,抱著滿懷的蓮蓬向右轉,踏上了回家的路。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歷史在重演這麼煩囂城中,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涌……」

    路邊的咖啡廳里飄出纏綿悱惻的女聲,是一首粵語老歌,一句一句,飄渺而幽怨,許陌上站在空蕩蕩的街口,心口驀地一抽。

    「南安。」

    他忍不住輕喚她的名字,待她聞聲回望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心裡萬分懊惱地罵了句髒話,又故作輕鬆地朝她擺擺手,眼底泛出綿綿密密的不舍:「去吧,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

    「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什麼我都有預感,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低柔的女聲在頭頂散開,如同一張塗滿毒液的網,把他和他的心魔緊緊裹在原地,動彈不得。

    烏髮明眸的女孩就在遠處的燈光下微笑著對他點頭,然後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走向明暗交錯的光影中。

    那首牽動心緒的歌已經唱到尾聲,咖啡廳的玻璃門被輕輕拉開,兩對情侶從路燈下匆匆而過,都是很親昵地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言笑晏晏,密不可分。

    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能夠讓兩個全然陌生的人丟掉猶豫,放下防備,忘記恐懼,甚至忽視未來的種種隱患,就這麼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託給對方?

    這到底是一往無前氣壯山河的勇,還是一葉障目自欺欺人的愚?

    瑟瑟的秋風中,無人能解開這份深埋於骨血中的疑惑。

    許陌上苦笑著搖搖頭,倚著燈柱點燃了一根煙,呼出的輕薄煙霧緩緩上升的同時,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再次沉靜下來。

    糖蓮子的做法聽起來很簡單,南安也看著阮北寧做過好幾次,可實際操作起來好像並沒有那麼容易。

    熬糖漿的火要時時看著,火候不到會結塊,太過又要燒糊,其中的分寸實在很難拿捏,然後是處理蓮子,剝蓮子還好,剔除蓮心卻要花好大一番功夫,既要把蓮心清理乾淨,又要保證蓮子的完整,是件極細的工程。

    南安洗了澡,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折騰了快一個小時,總算掌握到精髓,一手緊捏著蓮子,一手捏著牙籤去捅,嫩綠的蓮心被戳碎了擠出來,芝麻般零星灑了一地。

    剔乾淨的新鮮蓮子上鍋蒸熟,骨碌碌滾進熬好的糖漿鍋里,片刻後就用牙籤一顆一顆取出來,在油紙上排列成整齊的方隊,圓滾滾的,晶瑩又可愛。

    大功告成,南安踩著凳子從櫥櫃裡找出幾個裝過年貨的塑料小罐子,一一洗乾淨了倒扣在料理台上,然後點了一根煙慢慢等著。

    等待是件極為難熬的事,要具體形容的話,就是滴水穿石般的難熬,她在她的小說《如喪》里這麼寫過。

    重點在於,她時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孜孜不倦的水滴,還是那塊避無可避的石頭,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一方,還是被迫接受既定結果的那一方。

    但,對此刻的她來說,等待似乎又成了一種難得的消遣。

    屋子裡很靜,沒有阮北寧的嘮叨聲,沒有桑嬈打遊戲時噼里啪啦的動靜,也沒有蕭倦誇張的大喊大叫,什麼都沒有,往日的種種熱鬧場景就像毛巾里的水,被層出不窮的意外合力擰出來,迅速蒸發在空氣中,早已無跡可尋。

    南安獨自站在窗前,想著他們過段時間就會回來,填補這個靜謐的空間,想著自己總算還有個等待的目標,並不是百無聊賴,一顆心忽然就軟了下來。

    凌晨一點半,南安把油紙上凝固的糖蓮子裝到四個巴掌大的罐子裡,放進冰箱的保鮮區,又仔細把料理台擦拭乾淨,最後關了燈,整個人陷進床鋪里,長舒一口氣。

    為了節省電費,她獨居時很少開燈,阮北寧送的小檯燈在那次大肆打砸間受了重傷,前幾天也罷工了,現下擺在床頭當裝飾,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在枕頭下面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半舊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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