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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32:37 作者: 李不乖
    「我有抑鬱症,不適合再念書了。」

    手中的杯盤直直跌落到地上,隨著一聲脆響四分五裂,每一塊碎片都映著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阮北寧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睛,慢慢轉過身,像是迎頭挨了一悶棍,滿臉都是驚駭。

    他渾身發麻,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布滿血絲的眼睛濕漉漉的,本能地排斥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別開玩笑了,南安。」

    南安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輕輕握住他不停哆嗦的手,目光坦誠而冷靜,那是一種已經放棄抵抗的順服:「是真的,很久以前我就覺得自己很不對勁,一放假就去看過心理醫生了,怕你擔心才一直沒有告訴你。」

    「抑鬱症?」

    並不算陌生的三個字在眼前盤旋成巨大的黑色漩渦,把身體捲入深深的恐懼和傷心裡,阮北寧靠著門框一動不動,削瘦的面龐血色盡褪,像一張脆弱的宣紙,輕輕一碰就會碎。

    南安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只能仰著頭,把包著紗布的左手慢慢伸到他面前,向他展示自己的反常:「我已經有自殘傾向了,實在不適合回學校,會影響別人的,醫生也建議我休學治療,而且我本來就不喜歡念書,我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你知道的。」

    「南安,別拿這種事開玩笑,我真的要生氣了。」阮北寧還是不肯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試圖從她平靜的臉上找出一絲絲破綻,卻只是徒勞。

    他這才發現,這個一直都被他藏在身後保護著的小女孩,早就已經在他未曾留意的時光里,以自己的方式獨自長大了。

    還不到二十歲,她的臉上就完全褪去了少女應有的明媚活力,只剩下老嫗般的頹然與疲倦。

    他覺得----不----他幾乎可以確定,她不是在說謊,而是真的病了。

    那種細碎無聲的折磨,把她靈魂里那些植物般辛辣又鮮活的特質統統摧毀,徒留一具軀殼,安靜地,死氣沉沉地站在他面前,讓他的心像被刀割斧鑿一樣疼。

    阮北寧呼吸一窒,慢慢捧起南安受傷的左手,忍了許久的眼淚一滴滴落進層層包裹的紗布里,同時刺痛了兩個人。

    「對不起……是我沒沒用,我沒有照顧好你,都是我的錯……」他一開口,立刻帶出輕微的哭腔,隨後就演變成不可抑制的抽泣。

    他應該再敏銳一些,至少應該再細心一些,應該發現她淡漠背後的痛苦,發現她飄忽的眼神里那些漆黑的底色。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妹,幾乎每□□夕相對,只要他稍微注意一下,事情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他的南安就不會離他這麼遠。

    可他什麼也沒有察覺,任由她日日夜夜被疾病啃噬著精神,肉身與靈魂都衰敗至此。

    清晨的陽光還蒙著淡淡的霧氣,在阮北寧顫抖的肩膀上抹了一層油畫般的暖色,而他卻如同落入千尺寒潭,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絲毫感覺不到溫暖。

    南安嘆了一口氣,踮起腳,把臉埋進他溫暖的頸窩,沉默良久,才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嗚咽出聲。

    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縱然未來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走進她的生命里,撫慰她的孤獨,讀懂她的沉默,與她締結深厚的情誼,但是人生海海,能夠讓她安心依靠的,只有一個阮北寧了。

    從醫院回來的那天也下著雨,公交車上擠滿了人,南安捏著薄薄的病曆本坐在最後一排,時不時被前排乘客濕漉漉的雨傘戳痛胳膊,卻連躲避的力氣也沒有。

    車窗外暴雨如注,雨聲潺潺,一點點灌進耳朵里,把心理醫生留在腦海里的話沖刷成一串雜音,只剩下一個冷冰冰的名詞在一遍遍迴旋----

    重度抑鬱症。

    原來如此。

    那些想哭卻哭不出來的委屈,像鈍刀子割一樣悶悶的痛,必須靠菸草才能緩解的壓抑感,那些沉默,敏感,易怒,原來都是因為身體裡埋了這樣一顆□□。

    周圍人聲鼎沸,她卻感覺四面是海,孤立無援,只能安安靜靜落入水中,一直墜落到漆黑的海底。

    回家的時候,阮北寧還在做飯,廚房裡時不時傳出切菜的聲音,燃氣灶火焰升騰的聲音,夾雜著蔥姜蒜在油鍋里爆出的香味,那是家的聲音和氣味。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又的的確確有了那麼一點不同。

    她帶著滿眼氤氳的水汽走進客廳,把身體拋進柔軟的沙發里,聽著鍋碗瓢盆叮噹碰撞,只覺得恍如隔世。

    人生只能這樣了吧。

    南安這樣想著,慢慢從阮北寧的懷抱里掙脫,抹去兩頰的淚痕,把手裡的房產證塞到他手裡:「你去念書吧,我真的太累了,要在家裡好好休息。」

    是太累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一下也不想再掙扎了。

    她轉過身,沿著樓梯往上走,菸灰色的裙擺繡著一圈銀色的波浪紋,被凌亂的腳步割裂成無數道閃著光的破碎傷口。

    阮北寧呆呆地看著她走進房間關上房門,心口一陣絞痛,痛得他站不住了,慢慢彎腰蹲下去,眼淚順著指縫砸在滿地破碎的瓷片上。

    過了很久,久到廚房裡的霧氣全被陽光蒸乾了,他才放下手裡的房產證,一邊流淚一邊收拾腳下的殘骸。

    甜白瓷的小碗碎成三片散落在門邊,一片一片拾起,按照破開的紋路擺放,很快就能拼回原來的樣子,可是一地狼藉中,他怎麼也找不到南安遺失的那些碎片,怎麼也拼湊不出記憶里那個笑意盈盈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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