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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哎哎哎。」這個敦實的山西漢子趕緊擺手謙虛,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低調。「沒有的事,小李你就瞎吹吧你。」
小李雖然身體素質是一般,但給領導捧哏的心卻很熱切,這種套路一般都是這樣,當事人滿口否認,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污衊,捧哏人越是這樣就越要點破:劉工家境殷實,學業優異。當時從牛津學成歸國,是真的受到各方招攬。聽說到礦業集團,家裡人意見還比較大,也是頂著壓力來蘇丹,結果反而做得有聲有色,幾年就提了總工。
「專業真的沒得說,就是真納悶,我們是沒辦法,非洲掙錢多唄。劉工真的,留京的話,戶口和房子都能解決,就想不通怎麼非得要來蘇丹。」小李是真的羨慕劉工,搖頭嘖嘖地說。劉工在一邊摸著鼻子含蓄地笑,「有些事你們小孩不懂。」
天色暗了下來,飛蛾追著車燈上下飛,天氣變得清涼了,這一帶逐漸靠近綠洲,空氣也沒那麼乾燥了,這是蘇丹一天最怡人的時候,很多人整個白天都在睡覺,只有這時候起來活動。卡車順著凹凸不平的路面慢慢地開,經過村落,骨瘦如柴的小孩子含著手指好奇地看著他們,絲毫不掩飾對卡車的羨慕和嚮往。
劉工他們雖然熱情,也介紹了不少自己的情況,但卻對傅展和李竺的來歷絕口不問。談了一會兒自己的事,乾脆轉移話題,去說國際新聞。「最近都亂得不行,埃及又鬧事了----開羅那面現在聽說情況不行,我們想從埃及買一批鋼筋,現在也不行了,網都斷了,跟那邊根本聯繫不上。」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哈,土耳其----巴黎----羅馬,地中海航線沒法做了都快。」在蘇丹做事的人,看問題的角度和一般人都不同的,他們本能關心遠洋航運,這關係到方便麵什麼時候運來。中國工人對蘇丹飲食不是太習慣,食堂肉倒是管夠,但很多時候下了晚班,還是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碗方便麵。小李掰著手指頭算自己回國的日子,「一年回去一次,還有----十個月二十四天。」
「怎麼會想到非洲來工作?」李竺問。小李低頭淺笑,「錢啊!」
他確實是為了錢來的,外派拿雙份工資,小李剛畢業,一年就能拿二三十萬,在非洲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外派兩年,回去漲工資、升職,現在他們集團內部想進步的幹部都來,來兩三年,再湊湊就能湊出首付了,集團有關係,福利房能打折。「其實工作挺清閒的,沒有多少事做,就是無聊。」
確實是無聊,在蘇丹什麼事都很慢,很多事情是超出想像的,比如,這裡沒有路----水泥路當然是沒有的,但這裡,村與村之間有時連土路都沒有,李竺懷疑他們可能已經沿著一條當地人約定俗成的路徑走了很久,只是自己並未察覺----所以,車開得非常的慢,也很顛簸。劉工預計至少要第二天晚上才能走到工地。
「這裡有一半是路橋集團的,整個蘇丹的路全都是中國人在建。」劉工說,「礦也是中國人在采----沒路這個冶金運不出去啊,你說是不是?」
他嘴角銜著一根糙,自得其樂地哼哼,拿過幾領軍大衣來發,「都穿上,別著涼了,晚上氣溫下降得很快。」
晚上又吃方便麵,大家湊在一起稀里呼嚕,兩個黑人司機和喬丹一起鑽出來,大家坐在車斗上,看著月亮慢慢從天邊升起來。這是一輪新月,懸在遠處的岩山上,從他們到它之間像是就只隔著到岩山那麼遠的路。
「真挺美的。」小李說,他看起來沒那麼想家了。李竺問他,「在家裡有女朋友嗎?」
「沒有。」小李有點臉紅,閃閃爍爍地說,但又不掩憧憬,「回去找----有房了就好找,對吧,不然也覺得虧待人家。咱們這樣家庭,父母幫不上忙,出來幾年也好,挺鍛鍊的。」
小李倒不是農村人,不過,家裡父母學歷不高,工人出身趕上下崗,家境有些薄,供個大學生沒問題,要買房就力有未逮,所以到蘇丹,他還是高興的,見幾個老大哥老大姐都調侃地看著他,他趕緊給自己拉隊友,「也不是就我這樣想----人家路橋那邊的師傅不都一樣?他們拿得不比我少多少,出來干幾年,家裡小洋樓都蓋起來了,縣城買套房,兒子結婚也有了……不然個個都像你劉工?家裡什麼都有了,自己來蘇丹,給蘇丹人民的發展做貢獻,灑熱血?」
劉工脾氣好,也是在海外,大家沒大沒小,都和一家人似的,聞言呵呵笑,李竺問他,「那劉工你是為什麼想來蘇丹?」
「也沒什麼,就是……人各有志吧。」吃飽喝足了,裹著軍大衣吹小風,劉工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摸摸頭,嘿嘿地笑了。「要說安逸,家裡是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想做學術,留在國外也的確能混個tenture吧,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學術上才能不高,混不成牛的,頂多也就是騙騙經費,二三流吧。」
「要說學術,是喜歡,不然也不至於讀到博士,不過科研是這樣的,很殘酷,做這行,有沒有天賦是藏不住的,沒天賦,你就只能是別人通往桂冠的台階。」
這話說得李竺和傅展都是微怔:演藝圈和時尚界一向要求天賦,沒想到科研也不例外。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明白熱愛一個行業,卻沒有相應天賦的痛苦。
「說來也是巧合吧,那時候為了申牛津,加入過這種援非NGO----刷簡歷嘛。那是在辛巴威的一個項目,辛巴威……大概比蘇丹還要更窮幾倍。」劉工說,他摸摸下巴,臉上浮現出幾許憧憬,「決定回國以後,我就想----該幹嘛呢?那時候我就想到辛巴威----我這想法說出來你們別笑啊,你說,開礦修路,在咱們中國那太過常見了,就是一份工作,可在蘇丹,在辛巴威,你來開礦,你來修路,你是什麼呢?你就是他們的神。」
「這國家本來真的什麼都沒有,就因為你來了,他們才開始有公路了,通電了,有路了,你就等於是----你就等於是在塑造一個國家的歷史,對吧,這是一般人能有的經歷嗎?這就像是你學航天,去酒泉和去做商業火箭,這是一個概念嗎?這當然不是----這不是錢的事,對吧。」
小李聽得似懂非懂,臉上浮現出少許不以為然----他還太年輕,對他來說,錢最稀缺,所以有了財產似乎就能無所不能,但李竺和傅展都很有錢,他們也很成功,他們是聽得懂的,錢與權之間有迢遠的距離----但和劉工所追求的東西相比,權力又要退避三舍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似乎又要比錢與權更有吸引力得多。
「所以我就來了這裡,在國內修路,任何人都可以做,這有什麼稀奇的?」
也許是因為他們正在舉世無雙的曠野之中,方圓百里都只有這麼四個中國人,也許是因為在異國他鄉更容易講心底話,劉工交淺言深了,他臉上隱約放著光彩,站起來沖沙漠揮斥方遒,「到非洲來開礦,來修路,來租地----這種事能做到的人就不多了吧,我能做就應該來做,我也想做----將來……」
現在,他已經是蘇丹分公司的總工,將來如果是集團總工呢,如果是整個非洲分部的負責人呢?
看著一整個大洲的土地在自己的指示下變化,上千萬人的生活因此有了改變,數十個國家因此走向不同的未來。這種塑造歷史,改變現實的感覺,豈不是比簡單的錢與權,平庸與安逸更令人心醉神迷?
有小李在,劉工的野心是不會往下說的,這種話,本來沒有酒過三巡也不會提起,今天他是有些破例了,但他的未盡之意,李竺都能懂。她出神地望著劉工與小李,望著他們被曬得黝黑的臉龐上微微的笑容,這是一種中國人常見的表情----不像是ABC,總是盡力表示出自己的開朗,中國人的表情是很含蓄的,總透著些謙遜,眉頭也難免帶著輕微的皺,好像被房價和升學壓力、中產階級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是不會把笑意展露在臉上的,總是活得很緊迫,但他們的表情里,敦實的肩膀與胸膛中,又仿佛蘊含了一種中國人特有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浮躁----是一種時不我待的擔憂----擔心被社會前進的腳步拋下,但,這種焦灼,這種不自覺的期待,這種對未來的期望,走遍全球,這種特有的表情,也許如今,就只著落在中國。
她在海外走得太久,見到這樣的笑意,忽然感到親切又熟悉,不論小李和劉工,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就是成功者,「哎,算什麼,以後的路還遠著呢,我們這也就是一般吧。」
「在蘇丹吃苦呢,混著吧,還不是因為買不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