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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吃完飯,他們溜達回尼羅河邊上的高級公寓,這裡位于吉薩區,和開羅區隔河相望,是整個開羅次好的居住地,建築約等於國內的十八線小縣城,髒亂程度則大概和中國垃圾處理站相當,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因為死人城大體上超越了第一世界國家居民的理解範圍。中途經過了許多警察,不過,身為外國人,自然享有特權,警察們特別熱衷地和他們揮手招呼,轉頭厲聲呵斥當地人,李竺不禁有種感覺:開羅很適合藏身,如果不怎麼去NarsCity的話,恐怕在這裡住上一整年他們都不會惹什麼麻煩。
但不惹麻煩只是最基本的訴求,他們還想回家,李竺對這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不過是因為他們還處在博弈之中----從亞當提議外出吃飯開始,他們就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試探對方,他們有沒有膽量去Felfela,有沒有膽量散步回家,有沒有膽量直接把他們和國內的聯繫暴露給他看。這是她看得出的試探,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許還存在更多交流,李竺知道她是博弈中信息最少,最弱勢的第三方,她既不知道亞當憑什麼勸他們別去大使館,也不知道傅展為什麼只憑他的幾句話就下了決定。
她隱隱有種感覺,這和U盤內容有關。
埃及的高級公寓房租當然不貴,設施水平也就和國內的老公房相當,但如此的基礎設施在當地已屬難得,八層高度更可傲視吉薩區大部分民居。回到家裡,天氣已經冷了,亞當泡上一壺釅釅的紅茶,拉他們一起坐在陽台上,瞭望燈火黯淡的市區,尼羅河倒還有些色彩,三四艘遊輪拖著彩色的尾巴開過去,帶去一片波動的多彩的粼粼。
「五年前,現在的河面上應該擠滿了遊輪,遊客來這裡吃晚飯,看蘇菲舞。但現在埃及已無法維繫局面----如果連開羅的旅遊業都在衰退,你就知道這世界絕對是出問題了。」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他們沒挖出我們的屍體的話,兩三天後,連這些遊輪也許都開不出來了。」
這和李竺的觀點不太一樣,她還傾向於自己應該會更加安全:對美國佬來說,U盤肯定是連人一起被炸死了,挖掘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他們本可以利用這時間差及時進入大使館。不過,亞當說得也不無道理,U盤肯定是沒法回收的,而安全屋裡又沒有死人----在她模糊的記憶里,他們所有人都逃出來了,畢竟當飛彈落下時,最前頭的他們已經跑了很遠,即使跑在後頭的人有栽在事故里,那也應該是死在地面上,而非安全屋裡。
人不見了,U盤也沒回收,美國人會幹什麼?在巴黎和羅馬,他們煽動風暴就像是扇動翅膀一樣簡單,而在民意本來就混亂不堪,國家陷入漩渦的埃及,他們能做到什麼地步?
李竺抿了一下唇,在這一瞬間,她考慮的甚至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尼羅河上遊輪中的舞者,他的大裙子轉動起來,像永無休止的彩色大漩渦,把所有人吞沒。她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麻木的憤怒,這不是你習慣了就能視若無睹的社會現實。明知它就是真理,如今這世上一半以上的戰爭都是代理人戰爭,但你依然會感到不平與憤怒。
「他們是怎麼發現我們的?」但她不想抱怨什麼,這是一種很私人的感情,她覺得亞當和傅展都會斥為幼稚,「你們暴露了?」
「CIA一直試圖攻陷我們的伺服器,也許他們已經成功了,拉取到了開羅的安全屋地址,甚至是直接黑進伺服器,根據IP定位到了大概區域。」亞當比了一下屋內的電腦,「如果我能用它的話,可以在兩分鐘內告訴你們答案----但你們不會答應的,是嗎?」
……傅展和李竺都沒有說話,但表情已足以回答問題。亞當又笑了,「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做一樣的選擇----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進來救人。」
他又否定自己:「不,我會進來撕掉膠帶,但反鎖上門。這樣,最終現場效果會更自然。」
李竺還是第一次想到這一點:人死了還是會被挖出來的,飛彈不是核彈,主要還是靠衝擊力造成破壞,這毀滅不掉膠帶痕跡,即使她沒衝進去撕毀膠帶,拉亞當一起逃生,CIA依然會發現不對,盜火者自然更可能找到線索,他們一樣會重新墜入無止盡的連環追殺,而這一次,還會帶上無法磨滅的謀殺指控。
她不禁看了傅展一眼:他想到了嗎?所以才沒阻止她?
「我進來的時候沒想那麼多。」她坦白。
「我知道,那時候你心裡只容得下直覺的反應。」亞當說,他臉上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這直覺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
李竺搖搖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三個人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尼羅河上的月色,這條蜿蜒的河似乎有種魔力,把整個國度都扭曲,你明明坐在八樓狹小的陽台上,但卻也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正站在四千年以前,在紙莎糙叢里,喝著淡啤酒,眺望著天邊的彎月。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亞當打破了沉默,他盯著圓月出神地說,「看過關於你們的視頻,我對David印象很深刻,我覺得他和我是一樣的人。」
傅展抬起眉毛,安靜地說:「噢?」
「李小姐進來救我,你卻在門口推開所有逃命的人,確保我們是第一批離去的人。」亞當說,「這也會是我的選擇----我們是一樣的人。」
兩個男人的眼神交匯了一秒,又各自分開,亞當繼續說,「我們可以很危險,可以變得很壞,我知道這世界運轉的規律,我能掀起滔天巨浪,我能在千里之外決定他人的生死,我幾乎無所不能,我們對這世界看得太過於透徹清楚,我們很清楚這世界可以有多糟糕。」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自有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仿佛生動描繪出那一幅幅畫面,全是他和傅展能做到的事兒,把良知完全放到一邊,他們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傷害到的平民,從血中吮吸出的結晶。李竺屏住呼吸,並非是因為亞當的自大,而是因為他的平靜與畫面的真實,她現在已經知道這樣做有多麼容易,甚至你感受不到任何良心的譴責----這本來就是社會運行的規律。
傅展在她身邊,連呼吸聲都靜默,就像是他被陌生人一語道破後應有的反應,不愉快,但就連他也無法否認這其中的真實。
亞當真誠地說,「但李小姐,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加入盜火者嗎?」
「嗯?」
「因為你這樣的人,」亞當說,他望著她,卻又像不止是望著她,而是透過她看著回憶中的面孔,他輕聲說,「因為你走過了大半個世界,經歷過那麼多猜疑、算計、不公與陰謀以後,在那一瞬間依然湧現的本能。」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李竺想說,我殺過那麼多人--
但她說不出口,她有點難以言說的激動,亞當的話實屬過譽,但這平靜的敘述像是點燃了她心中的火,叫她只能緊抿著雙唇,用盡一切力氣才維繫著表面的平靜,聽亞當繼續往下講。
「如果我們的社會能往前進,能脫離自我毀滅的命運,它不會是因為我們這種人,我們也許坐擁金山,富甲天下,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但這些在歷史上不過是過眼雲煙,文明的發展,依賴的是你的這種本能。」
「正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我這樣的人才會試著去學會相信,我們心中依然充滿了懷疑,充滿了負面----我也曾經是很壞的人,我做過的事你甚至無法想像。」亞當說,「但正是因為你這樣的人,我才會試著去改變這世界,試著相信,這世界也許有一天的確可以變得好一點。」
這就是他加入盜火者的理由嗎?李竺和傅展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你繼續從事這個行業,別丟棄它,它很愚蠢,但卻非常珍貴。」亞當可能是把她當成特工了,李竺想為自己辯解,但又意識到這會透露許多信息,她閉上嘴,只是簡單地搖搖頭,但亞當並不以為意。
「電腦可以留給你們,密碼在這裡,這間公寓的安保密碼是下面這串數字----對我來說,資料由誰使用無關緊要,只要能達成目的就好。你救了我的命,我才能繼續在這裡說話,否則,我早已從這遊戲出局。我做人恩怨分明,這局遊戲,我不會再繼續參與。」
亞當的聲音甚至有點港腔,他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李竺,自己走向臥室,透過敞開的門,他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行動----他拿出一個旅行包,顯然是亞當一直為自己準備著的應急行李。「U盤的密碼你們也已經知道,之後該怎麼處置,我不會再關心。只是作為朋友,我給你們一個友好的建議----儘量不要再繼續留在開羅。」
「這是基於你們的資料做出的判斷?」傅展沉聲問。亞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笑嘻嘻地點了點頭,李竺的眼神在兩個人中間看來看去,她有種不祥的聯想,但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