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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但很少有人知道,開羅的興起也伴隨著古埃及的消亡,公元元年,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是開始,但對於古埃及而言卻是終結。公元六世紀,開羅被定為首都,在之後的一千四百年中,全新的人種搬遷進來,全新的民族、全新的文化,古埃及散碎在時空的裂隙里,這文明本該如古巴比倫、特洛伊一樣為人遺忘,之所以能倖存到現在,全因為乾燥的沙漠氣候,把一切脫水封存----誠然如此,整個古埃及文明就像是被松香包裹的一滴琥珀,在時空軸上成為一點奇怪的凝固,這裡好像五千年來從未變過,從來都是這樣黃沙漫天,這樣骯髒又熱鬧,充斥著雜亂的喊叫,城外的金字塔群和城內混亂狹窄的道路各行其是,開羅不像是歐洲是以文藝復興為拐點的烏比斯環,它更像是一座鏡面之城,城內城外互成映像,金字塔群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在陽光下浮動扭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投影,易碎,卻是不可撼動的恆久錨點。在時間軸內旅行的外星人可以用它作為人類歷史的燈塔,從城市文明存在起,金字塔一直就在這裡。
而金字塔以外的區域,時光就像是開羅城裡狂亂的喇叭聲一樣,時快時慢,流個不停。人口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湧入這裡,各式建築建了又拆,最近幾十年來的流行是不封頂,這讓開羅看起來就像個大工地,爛尾樓橫行,隨處可以見到紅磚樓,五六七層都有,當然最頂一層並不封起來,有人說這是因為封頂了就要繳納昂貴的特別稅,也有人說這是為了方便家族擴張,隨時加蓋----但總之,這些樓是不封頂的,一整個家族通常都住在這裡面。最好別計較施工質量和建築圖紙,如果要追究這些,施工隊的資質似乎也很可疑,這樣的樓怎麼不倒,這是個謎題,不過,既然勉強還能過得去,大部分開羅居民兩眼一閉,也就繼續快快活活地住在這裡。
不住這裡有什麼辦法?對歐美遊客來說,開羅是蠻荒古老的神秘之城,他們到這裡多少有點追溯文明母體的尋根感,中國人對開羅的交通情況表示不可思議,但開羅已經是全非洲最好的城市,這裡的房價當然居高不下,僅次於土耳其----整個非洲的有錢人都想在開羅買套房子,而開羅的有錢人就想去土耳其。富人們都住在機場旁的NarsCity,市中心的老城區就留給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公寓不是沒有,但在老城區是稀缺資源,開羅是旅遊城市,最好的房子都得留給遊客,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已經是小康之家----開羅真正的窮人連這種樓都住不起,只能去住死人城。
這是埃及最少有人涉足的景點,凡是買過《孤獨星球》的旅遊者都對其久仰大名,卻躊躇著不敢踏入----這裡就像是巴西貧民窟,對於外人來說幾乎可算是禁地,這是一片富人的墓地,墓室里埋著死人,墓室外是和生人居所一樣的建築,這大概是古埃及最後一點殘留:雖然是伊斯蘭教國家,但開羅卻不遵循傳統葬儀,而是流行為死人修建一棟房子,要和他生前住得一模一樣,倒有點事死如生的意思。
這些富麗堂皇的房子雖然未通水電,但怎麼也能遮風擋雨,最有錢的家族聘請守墓人,但,金字塔在公元元年就已被掏空,國王谷的陵墓甚至等不過一個千年,在埃及你得明白,任何家族都不可能長盛不衰,不請自來的流浪者最終總是會被吸引過來,和職業守墓人雜居在一起,為這一帶填充人氣,也製造出讓人窒息的惡臭----沒辦法,這裡連電力都只有私接的小電線,自然也就談不上上下水了。
「之前一次也沒來過開羅?」
「沒有。」
「倒是遺憾了----埃及博物館是真不能去,但你們應該設法先去一次金字塔的。」
「剛才路上已經看過了。」
在開羅,想要看不到金字塔都很難,那三個小點就矗立在市區邊沿,好像是陽光過烈造成海市蜃樓的幻覺。要偽裝更是再容易不過,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區域根本談不上監控這個詞兒,如果他們喜歡,大可拋頭露面做遊客狀,這反倒是比打扮成當地人更安全點----埃及是旅遊國家,遊客在此地享有特權,警察對遊客通常和藹可親,但對當地居民,那就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過,即使如此,行走在死人城依然讓人心跳,在這兒警察通常並不露面,他們的行囊也難免有人覬覦,李竺時不時往回看一眼,次次都能看見窺視的眼神,在路邊嬉戲的小孩越聚越多,外國人在這裡似乎是稀有物種,就連成年人都會放下手裡的活計跟在他們身後。尾巴越來越多,她的心也不禁越跳越快:埃及是軍管國家,安檢力度極強,規格也非常高,在這樣的國家隨身背著一袋槍,一旦出事根本無法解釋,盜火者早建議他們在船上處理掉那包槍械。他們沒有捨得,萬幸港口出關不必做行李安檢,但也沒敢就這樣背著在大街上走(亦沒有體力),傅展帶她找了個地方把所有不該存在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現在,他們身上只帶了兩把小口徑手槍。而這還不足以提供足夠的安全感。
「我不喜歡開羅。」她有些心慌意亂地隨口說,「亞歷山大還算乾淨----但開羅實在是太髒了。」
確實是髒,比伊斯坦堡還要髒出幾倍,這裡的人連垃圾處理業似乎都不發達,市中心還能維持點體面,但死人城這裡,蒼蠅就叮在臉上,不知從哪裡飛來,總是一群一群,路邊隔著房子就是碎石壘起的牆,牆邊一攤攤全是垃圾,這裡的人不是這樣隨手把垃圾拋棄,就是多走幾步到一個垃圾場去,那裡更是洋洋大觀,一整片空地全是各色塑膠袋,它散發的味兒混合著排泄物一起,籠罩了整片死人城。
李竺走過的城市都各有味道,但在這裡,鼻子是第一次快失靈,她們的腳步越來越快,身後跟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些孩子甚至開始興奮地發出怪叫,這讓隔街的兒童甩著涼鞋啪嗒啪嗒地飛跑過來,這裡的小孩獸性更強,激不起憐憫,眼神里全是無以名狀的渴望,甚至會讓人有點輕微的害怕。傅展說,「這都是景區鍛鍊出來的,這些孩子多數不上學,遊客就是他們的獵物。你沒見到他們全攀在鐵絲網上,你推我擠,爭一個人翻過去做生意的樣子,活生生的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看著那一幕成年人都會有點害怕。」
過臭了,交談也只能偶一為之,看著人類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震駭也許比熱帶雨林裡衣不蔽體的原始部族更甚,從這兒依然能遠遠望見的三個小圓點更加劇了這對比的強烈:一個曾如此輝煌的文明所在地,如今卻矗立著這樣一座城市。李竺還沒有去過金字塔景點,抬著頭仰望那小山丘一樣的人類奇蹟,但已有了點對埃及的基本印象----文明也好,人其實也一樣,都得活著才好,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為了活下去,文明得用盡一切陰謀詭計,四千年前的戰爭很野蠻,如今,多披了一層人權的袍子,但其實遊戲規則從來沒變,在地球這個遊戲場上,文明們爾虞我詐,求的不也就是彼此的延續。
去過那麼多城市,經歷過那麼多風雨,難民營都待過,眼下已經算是他們最有底氣的時間了:到目前為止,美國人尚且不知道他們來了開羅,羅馬的難民營暴動此起彼伏,歐盟快按不住對難民不滿的蓋子。盜火者在耳機里指導他們一步步靠近安全屋,逃亡以來第一次,他們很明確自己要去哪裡做什麼,結局似乎近在咫尺----但李竺還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想把身後亦步亦趨的人群驅趕掉,「如果他們出去亂說怎麼辦?」
「他們不會的,沒這份閒情逸緻,即使他們想說,也沒人會聽。」耳機里,有人用口音純正的英文說,「亞歷山大確實比開羅乾淨很多----你可以把它當成埃及的上海。」
但亞歷山大怎麼和上海相比?海岸線邊星星點點全是垃圾,李竺勉強笑了笑,沒有應聲:盜火者的這名成員脾氣不錯,相當健談,通過耳機建立聯繫以後,就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正是他熱情地建議他們等一切完成後,暢遊金字塔,「也許還可以去去盧克索和亞斯文,還有紅海邊的那些小鎮,很有韻味,我本人就是在Dahab學的潛水----往左走,就快到了。」
在盜火者的印象里,傅展是精神趨於崩潰,只想快點結束的那個,所以他話不多,由李竺出面和他周旋,她覺得『亞當』不如安傑羅好對付,這從談吐就聽得出來,這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他是埃及本地人,哪怕只是在這裡住過幾年,就一定不會像安傑羅那樣天真。----她覺得他一路在指示他們繞遠路,為的就是給自己多爭取點主動權。
但再怎麼繞也有個極限,他們轉過一個街角,自從走向這個方向,身後跟著的兒童就漸漸散開了,成人們跑得比兒童還快,這裡的建築更破敗,街角凌亂冷清,時而能看到被隨地拋棄的注she器,有人從沒門的窯洞裡窺視他們,即使在死人城,這一帶都屬於危險區域。李竺更不安了,「你是故意帶我們走這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