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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亞裔青年的氣勢也絲毫不遜色於對面,他壓低了聲音呵斥,但聲音中仍是滿溢而出的怒火與止不住的恐懼,「我們差點沒跑出來!----如果不是制定了後備計劃,甚至不知該去哪裡會合----你們中出了內鬼嗎?還是俄羅斯人?他們走漏了消息?安傑羅,我們是想要安安穩穩地回家,而不是一再牽扯進這樣的特工鬧劇里!他們甚至沒有發現被人盯梢,還是我看出了問題----如果不是我提醒,現在我們會在哪裡?你們找的人太業餘!」
他一把掛掉了電話,就像是無法控制情緒,等電話再度響起時,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狠狠地捶了捶牆,在女伴的安撫下接起了電話。
「你們還有最後一個機會,那之後,不管你們怎麼報復也好,什麼秦韻、星韻,這些公司,我們不要了,回國就做個平民也比現在強----我們會把U盤丟掉,進大使館要求庇護,直接回國,餘下的事情你們自己處理----最後還有一次拿走U盤的機會,你們可以自行安排,這也是因為李的堅持,否則----」
「----但羅馬大使館已經被重重監視----」
「呵,」傅展冷笑一聲,「龍潭虎穴都闖過,真要是不計後果的闖大使館,你們真覺得我們進不去嗎?」
電話那頭沉默下去,傅展也沒再說下去,而是抽了抽鼻子,直接說道,「就這樣吧,你們有五分鐘的時間做決定。」
他第二次掛上電話,捂著臉蹲下來,一副崩潰的樣子,李竺跟著蹲了下來,和他互相依偎著,不斷低聲安慰他。兩人戲足得讓路人都投來同情的目光,誰也聽不到他們都在交流什麼:現在,盜火者的選擇不多了。俄羅斯人被抓,這個合作方也不像想得那麼靠譜,他們倆又基於想把U盤甩脫,他們自己人的安全屋遠在天邊,剩下的路,再猶豫也好,似乎也只有那麼一條----
五分鐘後,電話再度響了起來,傅展滿臉彷徨地站起來,像是根本沒想好何去何從,完全沒了主意。
他抓起電話,有些顫抖地,「餵?」
對面開始說話。
李竺抱著手密切地注視著傅展的表情----後者的臉色遏制不住,開始劇烈的變化。
第49章路上(11)
地中海
海面就像是長著皺褶的綢緞,一片深藍色平鋪出去,這片海也被叫做『白海』,但現在海水顏色卻很深,冬季的地中海溫暖cháo濕,海面終日陰雲密布,拍照未必好看,眺望起來倒是有點坐看風雲起的感覺。這片海可能是地球上最繁忙的海之一,它的故事從人類走出非洲就已開始,幾千年來,人類的蹤跡從未終止,最早是古埃及的法老船,在那以後,加萊船、西班牙大帆船,槳帆船、戰列艦……現在,人們更多地通過飛機往來各地,已很少有人達成客輪,但地中海並未就此冷清下來,除了那些超大型遊輪以外,像芝麻點一樣散落在航道上的巨型輪船照舊緩緩地向前移動,只要歐洲和非洲還存在商業交流,就永遠都需要輪船。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用輪船來運,石油、汽車、玩具,還有許許多多的大宗商品,牛奶、綠豆、大米甚至是豬肉,有句笑話說,全球大半個期貨交易所都在海上----這些船雖然在海上跑著,一整天也看不到另一艘船,但這可不代表它們被世界遺忘,船期、運費、油耗與漁獲,也許都和地球另一邊,倫敦、紐約那豪華的交易所里,交易員能拿到的獎金息息相關。
但,並不是每艘船都能如期靠岸,有些船的命運註定比同類更坎坷,其中載滿了工業垃圾、有毒廢品的垃圾船,就像是遊走在另一片海域的幽靈船,和垃圾處理業這個充滿了曖昧的行業一樣,它們的港口含糊不清,承運方是空殼公司,就連補給的地點都飄忽不定,一個國家的港口往往會拒絕它們正式靠岸,僅僅是出於人道考慮,不情願地提供補給----但到最後,垃圾船總能神奇地把貨物卸入港口,重新開始另一段旅程,只是時間也許會比預期得長一些,所以,他們收取的運費更高。
勇敢梅利號就是這麼一艘含糊不清的船,它註冊在巴拿馬群島,從巴黎啟航,裝著臭名昭著的電子垃圾,開到那不勒斯,理所當然被拒絕入港,不過還是從補給船上補充了些清水,同時運上船的還有些提單模糊的貨櫃,然後掉頭向非洲那一面駛去。它的船艙已經裝滿了貨櫃,不必再去倫敦補貨,可以一路開向阿爾及爾、的黎波里、亞歷山大……明面上,這幾個國家也對這種船報以冷眼,但只要耐心等待,他們總能找到靠岸機會的。
這艘貨船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樣,四處污水橫流,恰恰相反,以貨船的標準來說,它很乾淨,只是所有的貨船大概都一樣:不像是客船,貨船為了把盈利空間擴到最大,船員的艙位都很狹窄逼仄,淡水永遠都有股說不出的鐵鏽味,也許是供水管道年久失修,船上飲食還不錯,就是這股鐵鏽味如影隨形,和機油味、汽油味一起,讓人很容易伴著風浪產生暈車般的感覺。
不過,一天中也還是有些美好時刻的,在海上,日出日落想不看都不行,當太陽西沉時,散she的日光將陰沉的雲彩也映得瑰麗,在甲板上,吹著暖濕多情的海風,望著船尾散開如魚尾的漣漪,目送著夕陽緩緩被海平面吞沒,這會喚起很多人的記憶----太多客船設置了『泰坦尼克點』,不過大部分時候,這麼做很危險,而且也一點都不賞心悅目,所以在貨船上,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在甲板上找個位置坐著就行了。
從那不勒斯上船的兩個客人就很喜歡到後甲板看夕陽----勇敢梅利號和大多數貨船一樣,總有幾個艙位空著,一般來說,通不過客貨兩運的資質認證,不過這種往返於歐非之間的灰色貨輪總會多帶幾個人,船員們都不會多問:從非洲往歐洲,最近檢查得很嚴,但從歐洲出發,邊境檢查形同虛設。這種無法從正常途徑出關的乘客他們也不敢多招惹,歐洲呆不下去,要去非洲那幾個動盪中的國家,即使船員們多少都有些難言的過去,否則也不至於淪落到這種貨輪上打工,但他們也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
不過,這一次的搭船客看起來是真的斯文,一對亞裔,平時深居簡出,每天只有日落時分上甲板透透氣。他們長得都不錯,看起來細皮嫩肉,對人時常是一張笑臉----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那種上等人的樣子,什麼事都說謝謝,坐在船尾看夕陽的樣子還真有點像那些娘們兮兮的愛情電影,兩個人靠在一起低聲說話,那氣氛好像誰都插不進去。
(海上航行是男人的事業,女船員非常少見,這個女乘客長得挺好看,臉秀氣,身材不錯,笑起來很甜。不過沒什麼船員動歪心思,上船的時候老Sam無意間看到過她腰間別的手槍,而且她男朋友給人的感覺也有點可怕,對人很客氣,但你就是知道他也能笑著剝下你的皮)
「在這種船上工作久了可能會有致癌風險。」
但他們如果聽得懂這兩個乘客間的對話,所有的浪漫泡泡都會瞬間破滅,他們說話小聲的原因也僅僅是不想暴露國籍,在這艘船上度過的每一天都讓人擔憂日後的致癌風險----如果他們不用擔心近在咫尺的死神的話。
「裝的都是廢舊垃圾,死人衣、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電視,廢舊電池,凡是需要回收的垃圾都會對環境造成長久污染,所以各地總是想方設法,把這些貨運到別處去,不過,那句話怎麼說的?一個人的垃圾是另一個人的寶藏----這可能是新千年以來最賺錢的新興行業。垃圾倒賣,用極便宜的價格把垃圾批發過來,只要付運費就可以了,在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垃圾可都是好貨。死人衣、打口碟,還有你想不到的金屬提煉,一個貨櫃的垃圾過來先分裝,能用的電池挑出來,大概十幾年前地攤上的MP3很多是這樣組裝出來的,餘下回收利用,能賣就賣,實在賣不出去的重新提煉出貴价稀有金屬。」
「怎麼提煉?」
「通俗點說,拿大鍋煮。」
「……」
「別以為離你的生活很遠,河北甚至浙江一代,兩千年初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很多,都是集團式的,全村一起,沿海最佳----浙江有幾個市癌症發病率全國前幾,就是金屬拆解做多了。也就是這幾年才開始逐漸轉行----人力成本太高了,年輕人寧可去富士康,老闆沒辦法,只好去國外開廠。」
傅展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富士康這樣的血汗工廠是多麼偉大。不過,這對土地來說已經晚了,重金屬污染幾百年也降解不了,現在那一帶的土地種出來的都是重金屬超標的糧食。」
的確,貧窮距離中國從不遙遠,對大部分人來說,這記憶依然觸手可及。七八年以前,多少人還熱衷於小店販賣的『Vintage孤品』,物資匱乏的時候,對來源人們根本就不會去想那麼多。李竺已不會再說『那麼那一帶的人是否後悔』這種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話語,在當時,這何嘗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選擇,就是現在,恐怕在內陸也有不少村莊遺憾於自己占不到這樣的地利。這條垃圾鏈就像是社會的另一條血脈,流淌得很隱秘,但卻從未斷絕,形象些比喻,這是一條人體蜈蚣鏈,發達國家的排泄物,對窮國來說就已是珍貴的營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