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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即使如此,他們也急於逃離,寧可在大海中孤立無援寂寞地死去,而那些中產階級中也只有最惡的人能到達這裡,食物、清水都是稀缺資源,每一艘船都嚴重超載,補給永遠帶不夠。如果歐洲人不讓他們靠岸,這漂泊就得無止盡地繼續下去,蛇頭賺得盆滿缽滿,但難民船每天都有人死去,活下來的人越少,資源就能支持得越長。所有的難民都愛鬧事,他們對收容他們的國家毫無感恩之心,做起惡讓善良的本地居民瞠目結舌,不明白怎麼有人能如此玷污善心。但一切有果必有因,在敘利亞與大海上發生的一切,使得踏上歐洲大陸的難民就是最孔武有力、最惡的那一波,真正的老實人都在黎巴嫩待著----自敘利亞戰爭開始以來,這國家已經收容了最多的戰爭難民。

    但國際社會怎麼會知道?法國、英國、比利時與德國叫苦連天,他們才是國際社會,黎巴嫩也配做國際社會的一員麼?

    「是誰發動了這場戰爭?誰讓我們流血?誰讓我們和家園分離,誰讓我們變成這樣?美國人!歐洲人!他們憑什麼在這裡安然無恙、坐享其成?」男人依舊在大喊,「我們要爭取我們的權利,要讓死去的親人知道我們沒有忘記他們!」

    就連男人也哭了起來,有人走出來散發武器,時間越來越緊迫了,防暴警察一定在趕來的路上,男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已經有人往四面八方散開,李竺在人流中隱約看到中心有人拿出了很大的袋子,裡頭反著金屬的幽光,就像是刀鋒和槍口的那種光,但她沒看得太清楚:法蒂瑪哭夠了,她擦著眼淚,拉著他們往後退去----女人是被無視的,沒人來搭理她們,戲已經演完了。

    手電筒和火把照著人流各自遠去,遠遠的似乎傳來了人群的尖叫,今晚羅馬註定不會安靜,有許多居民都要遭到一生中最可怕的襲擊,但。難民營這一角是安靜的,法蒂瑪重新燃起了小火堆,背對著他們坐在一邊,她閉上眼像是在祈禱,也像是黑夜中呆板的石雕。

    「我的女兒,死在難民船上。」十幾分鐘後,他們什麼也聽不到了,只能隱約看到天邊的火光,在暴風眼中一切反而很平靜。

    法蒂瑪說,她死魚一樣的眼睛注視著他們,沒帶絲毫感情,這一刻她似乎對他們的真實身份絲毫不感興趣,僅僅想對局外人訴說,她的命運在難民營內部太平凡,絲毫引不起一絲感情的漣漪。「這是他們告訴我的,她死前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他玩夠了就把她丟到海里,『別浪費糧食』。」

    她的表情毫無波動,只有嘴唇又開始輕輕地顫抖,「那艘船比我呆的好,實在塞不下人了,我讓她上那艘,她父親在那裡,還有他的同事和好友----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男人。」

    她頓住了,過了半天才說,「就是他殺了她。」

    至於她的丈夫,上船第三天就被曬死了,難民船里疾病橫行,這不稀奇,法蒂瑪的家人全死了,唯有她活了下來,這艘原以為必沉的船奇蹟般地漂到了岸邊,她活了下來,還很健康,這可詛咒的健康。她的仇人每天都在難民營中心走來走去,享用最好的食物,最寬敞的住處,而她只能遠遠地看著,一直一直地看著。

    「那你支持他嗎?」李竺脫口而出,這問題沒有意義,但她就是想問。

    「什麼?」法蒂瑪還沒反應過來。

    「今晚的行動----你支持嗎?」

    這問題一下就劃分出了立場,法蒂瑪像是一下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意識到了眼前這兩個人雖然穿著一樣的黑袍,但卻和她絕不是同類----他們也許就正是那男人說的那種人,對他們的苦難毫無憐憫,一心只想著自己小生活的那種人。

    「我不在乎。」她說,苦痛褪去了,她又露出了麻木不仁的微笑。「一伙人拿著武器闖進你家裡,把你的財富掠走,家人殺害。機槍在街頭掃she,炸彈爆炸,這對你們來說是恐襲----但對於我們來說,這是生活。」

    為什麼要在乎生活?沒人能改變,最終人們總要學著接受。李竺覺得喉頭髮堵,她還想再說點什麼,但傅展把她拉到一邊。

    「別說了,這群人無知又可悲,沒什麼好說的。」他讓她望風,找了個隱蔽的角落。「還是專心在我們自己的事情上吧。」

    他從黑袍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智慧型手機----一看就知道是剛從別人身上偷的。「午時已到,乘著美國佬在外頭四處找我們的當口,抓緊時間,給盜火者打個電話吧。」

    第46章羅馬(4)

    義大利羅馬難民營

    「謝天謝地,你們終於打電話來了----你們現在在哪?安全嗎?U盤和你們在一起嗎?----為什麼把電話丟棄?」

    「在飈車的時候甩出去了。」

    「……」

    「我們現在情況不太好,終於搞到電話----但他們已經發覺了我們就在羅馬。」

    「對,這正是我們想說的,別住旅館,他們正在查,今晚難民營發生騷亂,有恐怖分子在其中渾水摸魚,你經歷過巴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噢,你們沒在旅館,你們在……」

    「對,我們現在正在難民營里。」

    「很……明智的選擇,你們是怎麼混進來的?」

    「掏了點錢,但這不是重點,哥們,這不是長久之計,我們不擔心官方,他們幾乎沒法進入難民營----但是如果今晚毫無發現,美國人再傻也該想到清掃一遍這裡,這兒不能呆太久了。我們什麼時候能去開羅?」

    「這得等幾天,一如你所說,美國人把羅馬進出港的所有交通都看得很緊,我們正在設法為你們布置足跡,如果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從羅馬引開,你們會更好走得多。」

    「等幾天?恐怕等不了那麼久,這不是米蘭----相信我,這絕對不是米蘭,米蘭的奇蹟只能發生一次,這回他們知道我們在羅馬,他們是有備而來,準備了極大的陣勢,那些外地前來補充前線的幹員是否都在羅馬?」

    「……是,但你別驚慌,傅,你有點不像是平時的你。」

    「那是因為你剛才沒在難民營里,沒看到我看到的景象----這也不是巴黎,整個規模絕對不是巴黎能比擬的。我們就在現場,相信我,如果新聞報導輕描淡寫,那是被壓下來了,義大利人都是蠢豬,居然沒把難民散開分配,這個難民營全是敘利亞人,他們齊心協力沒人內鬥----這不是膽怯,是客觀判斷,我們沒法和這麼多人斗,你明白嗎?」

    聽起來,傅展像是真被嚇著了,他的語氣透著隱隱的崩潰,聲音又低又快,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緒:儘管在佛羅倫斯,他答應了把貨送到開羅,但現在羅馬嚴峻的局勢,以及美國人的瘋狂背後所透露出的勢在必得,確實已經把他嚇著,他有些想反悔了。

    「傅……」

    「聽著,我不想背約,如果有選擇,我也不會半路放棄,這樣回國對我們來說毫無好處----你也知道,事情沒結束,美國人永遠會追著我們不放,我們的生活也等於被毀了,但這一切都是在我們能成功存活並逃脫的前提下來談的,明白嗎?如果我們被抓,U盤被回收,你們也什麼都得不到,這就真的是輸得一塌糊塗了。」傅展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我們國家的大使館就在眼前,如果走投無路我們就得進去了,我已經想好了辦法,也能保證進去以後不會被趕出來----不過,這也就意味著……你明白嗎?」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們會為你們找到方法的,只要接下來我們能繼續保持聯繫----我們會設法給你們一個安全手機----」

    一陣沉默,傅展似乎在考慮什麼,安傑羅的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又漫不經心:「對了,美國人失去了一個特工,他們懷疑他是被你們俘虜以後叛變了……」

    「你是說雷頓吧,他確實告訴了我們很多。」

    「比如說?」

    「比如說現在我們的通話並不安全,你們的目的也絕沒有說得那麼單純,比如說也許我們也只是你們的棋子----安傑羅,你在懷疑什麼?我們通過雷頓和美國人搭上了線,他們在已經拿到U盤的情況下,還發動了這場難民營的暴動,在全城尋找我們?」

    「這並不是----別相信他對你說的話,那都是純粹的抹黑,你知道他們的手段----」安傑羅有些動情緒了,他著急地想分辨著什麼,但電話這頭卻只是傳來輕淺的呼吸聲,似乎連這呼吸都帶著嗤笑的沉默。

    安傑羅激動的分辨被堵在了嗓子裡,他嘆了口氣,「他們都告訴了你們什麼?我們可以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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