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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這是個大學教授的女兒,她在敘利亞原本過著很好的生活,法蒂瑪沒提,但李竺能看出來,她不知道哪種事實更讓人難過,是她如今的現狀,還是法蒂瑪本人的麻木。她理解為什麼有人喜歡呆在特米尼火車站,那裡的夜晚當然也不安全,但至少----充滿了活躍,那裡就連犯罪都是活躍的,不像是難民營,充斥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迷霧,這些人終於來到樂土,但不管拿到了多少物資,他們的生活其實也並沒有變得好一些。

    「至少這裡比較暖和----」傅展開始還想為自己狡辯,但在李竺的怒目中半途而廢,說了實話,「哎呀,你也知道,得找個好時機給安傑羅打電話----」

    「來這裡就能找到時機了?」李竺怎麼聽也是在胡言亂語,她戳得更用力,「嗯?就能找到時機了?你根本就是在騙我,不行,你得補償!」

    「噓----」傅展還沒問她準備要什麼補償,門口就傳來了法蒂瑪長長的噓聲。隨之傳來的還有成群結隊的腳步聲,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在帳篷里就像是兩團黑色的影子。法蒂瑪也把面巾圍上,站起來迎過那群拿著手電筒的隊伍。他們開始交談,說得又長又快,李竺的手伸進懷裡去握槍:他們還沒給法蒂瑪錢,就是怕她收錢以後立刻告發,現在看來----

    還好,並不是告發,說了幾句,法蒂瑪轉身走回來。

    「他們讓我們一起去做晚課。」她音量又低又含混,還有點無奈,「很少見----晚課也不是這個點,不過,我們都得去,否則,就是不夠虔誠。」

    她顫抖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後果,傅展和李竺對視一眼,跟在法蒂瑪身後鑽出帳篷,有人不懷好意地拿手電筒在他們臉上亂晃,不過很快被喝止,他們融入隊伍里,又一道往前去叫別的人,這個隊伍很快把周邊所有住戶都席捲了進來。

    ----不用傅展的洞察力,也可以判斷出是有事要發生了。李竺心裡驚疑不定,傅展在她耳邊哼地冷笑了一聲,他倒不是很詫異,反而有種盡在料中的得意。

    「這就是我們要來難民營的原因。」他湊在李竺耳邊說,「你就等著看好了,不但聯絡安傑羅的時機,很快就會出現,這樣一場秀,也可以說是千載難逢----」

    第45章羅馬(3)

    義大利佛羅倫斯行動總部

    「你應該想得更大。」視頻里有人不屑地說,「一直以來你都是聽命行事,K,聽慣了國家主權那一套,總怕為自己招惹什麼麻煩----基層人員就是如此,被嚇唬慣了,思維總是那麼僵化。你是被巴黎嚇到,還是倫敦?」

    「你應該明白一點,K,發生在法國的事為什麼不能發生在義大利,敘利亞無法阻止我們,為什麼你覺得義大利可以?我們的軍艦開在哪裡,哪裡就是我們的地盤,現在你總算有所進步----繼續保持下去,只要能把U盤迴收,任何海外行動都是可以被解釋的。----你知道我們的國民,只要發生在國外,沒有誰會真正關心。沒了關注度,國會山又能興起什麼風浪?」

    「鬧得大一些,頻繁一些,只要好用就別怕反覆使用,一次沒成功並不代表之後也會失敗。羅馬可沒有巴黎那麼龐大的下水道,之後幾天,系統在羅馬的全部權限將對你開放。別讓他們再流竄到別的城市了,就讓一切結束在羅馬。回收目標,你就是英雄,大人物欠你一筆,他會記住你的名字。但如果弄丟了它----」

    每一次的臨戰訓話都以意味深長的無言威脅作為結束,任務失敗後會面臨什麼後果,K已經不願去想,他有再吃一顆藥的衝動,但他的服藥間隔已經很不健康了,他只能就著冰水匆匆咽下一粒營養片,背著手走出辦公室,希望自己的臉色不要太過難看。

    「羅馬的旅館已經篩查過了嗎?」

    「多重目標篩選已經進展到圖拉真廣場了。」有人說,「今晚的騷亂預計能把監控攝像頭不夠多的區域全都封鎖----但我們還沒找到那輛車。」

    那輛車肯定是藏到了監控所不及的地方,也許H和那兩個人也是如此,即使能把旅館和特米尼火車站翻個底朝天,下層社會也有太多藏污納垢之處,遠離攝像頭所及,今晚的行動或許毫無收穫,但話又說回來,上頭根本不在乎浪費,一如他們所說,這裡又不是美國。哪怕是為了取悅頂頭上司,動靜也是越大越好。

    K的雙拳悄悄收緊,這一瞬間,他想到的居然是老戰友H,他的背叛並沒讓他憤怒,此時此刻,甚至讓他情不自禁地有些羨慕……

    想到電腦里留存下的視頻錄屏,他的心跳安穩了些,安全感無由地滋生了出來,K清了清嗓子,「盯住難民營附近的攝像頭----應該差不多也快開始了吧?」

    他忽然又想起了普羅米修斯,據說和他們的信息戰也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K其實暗自希望自己也能負責這方面的行動,這樣,也許他就能從對方口中知道這個U盤裡到底裝了什麼文件,它又能賣出什麼價錢……

    #

    義大利羅馬難民營

    「&*%¥#@----(*&#¥!」

    身處於狂熱的群眾之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看過演唱會,去機場接過明星的人大概都有所體驗,李竺陪旗下藝人多次走過紅毯,聽慣了尖叫,見多了兇猛的粉絲,本以為自己已能對這種場面免疫。但現在她依然有種怪異的感覺,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就聽不懂主講人的話,也許也是因為他們的處境從未這麼危險----一旦被分辨出異教徒的身份,誰知道激動的人群會對他們做出什麼?就是當場打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們在說什麼?」李竺不禁輕聲問法蒂瑪----大體來說,他們還是安全的,女人在這場活動中只是添頭,她們全站在陰影里,身穿罩頭黑袍,蒙著臉聆聽訓話,只要時不時跟著做些手勢,含糊不清地應和幾聲,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義務。

    法蒂瑪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她,她出神地凝視著人群中央的男人----這明顯不是晚課,人群也許籍著這個由頭聚集在這裡,但站在中間說話的人並非阿訇,而是個激動的中年男子,他不斷地揮著手,抑揚頓挫、又急又快地說著什麼,周圍的人群逐漸開始呼應,情緒也跟著高昂起來,隨著他不斷的設問與反問,人群開始高呼著回答,『囊姆』、『囊姆!』、『訥』、『訥!』。

    人群周圍,有些白人面孔開始遊走,像是想要維護秩序,卻又猶疑地不知這是否只是晚課的一部分,中年人指著他們喊著什麼,人群更激動了起來,有人擁著往警衛那面過去----沒有槍聲,也沒有什麼爭執,幾張臉一衝就沒了,人群因此更加亢奮,開始振臂高呼,隨著中年人大喊著口號,許多人藏在陰影里,含糊地答應,他們的頭低垂著,不和別人對視。

    人臉消失的剎那,李竺不禁抓住傅展的胳膊,她緊張得渾身僵直,除了腰間手槍的堅硬觸感與傅展的胳膊,沒什麼東西能給她安全感。就像是身處漩渦中,雖然沒人揭破她的偽裝,但她依然心虛地感到巨大的吸力,這瞬間本能只想逃脫。

    「他在問,我們做錯了什麼。」

    法蒂瑪終於開腔了,她依舊凝視著人群中央,雙唇機械性地顫動著,時不時喃喃念誦著口號,「我們想要的只是好好生活,我們本來只是好好生活。」

    「他們在報紙上抹黑我們,這群難民,我們的到來帶來了犯罪,好像我們天生就是那麼惡,敘利亞人天生就是那麼惡嗎?也許,也許來到這裡的敘利亞人都不無辜,因為好人全死了,是他們發動了戰爭,叫我們中最惡的人才能活下來,才能到達這裡----」

    她的英語就像是耳邊吹過的輕風,老婦人又黑又皺的臉頰幾乎沒動,「然後他們說,我們是壞的,我們不該來。----我們也不想來,誰想背井離鄉?是誰奪走了我們的一切,現在還要冷眼相待?」

    她的眼角有淚珠沁出,「是不是敘利亞人就活該去死?他們支持內戰的時候為什麼沒想過這點,我們站在這裡,不是靠你們的恩賜,這是我們應得的,應得的……我們在難民船上,每一天都有親人死去……」

    她說不下去了,夜風輕撫著她的面紗,法蒂瑪掩面嗚嗚地哭起來,聲音就像是黑夜裡烏鴉的鳴叫,這烏鴉一定棲息在墳墓里。

    她的哭聲讓周圍的女人都低下頭,傅展和李竺自然也不能免俗,傅展低聲說,「能走到義大利的人,如果不是非常幸運,就是足夠有錢,足夠邪惡,每一張前往歐洲的船票都只有中產階級買得起----那些窮人的船開不到一半就會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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