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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這裡沒人會來,住在這裡的人都太老了,又丑,而且很臭,他們昨天剛來要過錢,今天不會來了。」法蒂瑪總是有些焦慮,不斷在張望外頭的動靜,「但也說不準,有時住在西北角的胡尼兄弟會來這裡,我們沒有錢了,就被打一頓出氣。」
她掀開衣服給他們看了傷口,青紫一片,這是十天前被打的,法蒂瑪白天會和同伴一起去羅馬鬥獸場要錢,有時候也要點吃的,難民營的食物發放得斷斷續續,也會被搶走,在義大利她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吃總還是能吃飽。在敘利亞,她逃出來以前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飯了,在她原本住的那個名字複雜的村莊,有錢也買不到食物,還不如千金一擲,買個逃往天堂的機會。
她沒問傅展和李竺是哪國人,為什麼會進難民營藏身,又是怎麼把自己塗成中東人蜜色的皮膚,甚至還領到兩份補給糧的。收了他們的十歐元,法蒂瑪就慷慨地租出了鄰居的兩個帳篷。昨天那兒原本的住戶去德國了,帳篷還空著,難民營的管理也相當混亂,法蒂瑪告訴工作人員有人從巴黎被送回這裡,工作人員深信不疑----「他們不是很能認人,外國人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
義大利人能辦出這樣的事,傅展和李竺一點都不懷疑,他們去領飯的時候就有所感覺。雖然經過化妝,但本民族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不對,不過工作人員根本沒看出不妥,隨便瞥了一眼就把一份晚餐遞了過來。
味道還不錯,是帕尼尼三明治,甚至還散發著熱氣,意餐總的來說味道比法餐更靠近國人口味,夾料里居然還有一片風味十足的薩拉米香腸,只是在逼人的臭氣下顯得有些減色。不過李竺的鼻子這段時間已經飽經歷練,她面無表情地把帕尼尼吞完,伸展了一下身子,想要離開那塊味道極其豐富的床墊,「我們能不能去外頭坐----至少那裡的臭味……層次能簡單點。」
「這可能是原住戶的一種策略。」傅展看著好像還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李竺知道他其實有點潔癖,他掀開帳篷一角,讓風吹進來,這能好一點。「挺明智的,能敗壞強姦犯的胃口,否則這塊墊子上可能會發生一些比味道更噁心的事情。」
他們的聲音稍大了點,立刻引來法蒂瑪的噓聲,老婦人坐在帳篷外,從一個鐵桶里燒出火來烤手,義大利這個季節已經有些冷了,帳篷里陰寒刺骨,到了晚上,難民營里處處都是火光。
「小聲點。」她說英語音量也很輕,「即使是義大利語都會引來注意。」
在難民營里,任何敘利亞阿拉伯語以外的語言都會惹來層次不齊的歧視,別國的阿拉伯方言意味著不是自己人,義大利語說明此人已經多少融入了當地社會,需要被狠狠打擊才不會忘本,至於英語,那更危險,在敘利亞還太平的時候,英語也許是某程度的特權語言,但現在它只能帶來仇恨----還好,大部分人甚至無法分辨中文,只要說得輕點兒,就連法蒂瑪也是一臉木然,並不會制止他們私下交談。
「你打算什麼時候給盜火者打電話?」李竺在很艱苦的地方待過,但難民營還是讓她渾身不舒服。米開朗基羅的畫作似乎有部分已在羅馬實現,難民營和《最後的審判》里魔鬼世界的景象有共同之處----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地獄空空如也,惡魔都在此處。是否都在此處她不知道,不過《最後的審判》里,描繪天堂的部分總是沒有描繪地獄的可信。「真能在羅馬把密碼騙到嗎?」
「騙不到就只能去開羅了。」這問題傅展也不可能給出絕對的答案,他們的行動現在只能擬定模糊的方案,具體該怎麼實行主要看美國人打算怎麼對付他們。「沒有密碼,這U盤毫無作用,就這樣交上去,更大可能是束之高閣----這也就意味著美國佬達成自己的目的,不付出任何政治代價就把U盤消聲了,你願意嗎?」
李竺微微一怔:她本以為傅展會在梵蒂岡先轉移走U盤,那瞬間伸進口袋的手,不但攜帶了另一份寄存條,而且也送走了U盤。這樣他們在開羅騙到密碼後,傅展可以直接把密碼回傳給後勤人員,這比他們把U盤帶去開羅要更保險。
傅展不說,她也沒想到U盤交上去後怎麼處置就由不得他們自己了,更沒想到,除了單純的愛國心(她簡直羞於承認這是她想把U盤傳遞給自己人的理由)以外,傅展還如此積極地想要報復美國人。她雖然飽經追殺,但卻也從未想過自己能報復到主使者----她的心氣真沒傅展這麼高。
「那你的意思是,次選是按盜火者的計劃行事,如果實在拿不到密碼,就把U盤裡的資料傳上開羅的安全屋?」
「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拿到密碼以後,再脫身把U盤送回大使館。」傅展的語氣好像在說他不接受第二種可能,這就是事情將要進展的方向。李竺抿了一下嘴,想要提出異議,又吞了下去:的確,不管是為了什麼,不拿到密碼,U盤就失去了意義。不管是愛國也好,想要報復也好,他們現在的短期目標至少都很一致。
但她確實沒想到,傅展選擇騙到密碼,把U盤送往大使館的理由,竟和她想得不一樣,在佛羅倫斯,有那麼一小會兒她覺得----
她和傅展的關係總是在迅速地變化,就像是兩個在彈珠機里彈來彈去的圓球,軌跡時而交錯,時而又天南海北,有時候李竺總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傅展的本質,但下一秒她又感到自己很難理解這個莫測的男人。他寧可和盜火者決裂也要把U盤拿回來,真的只是為了把報復美國佬的主動權握在手心?在佛羅倫斯或者在這,總有一刻是沒說實話吧。
「你哥哥現在是不是很生氣?」她換了個話題,不再多問了,電話何時打,傅展自有分寸。「白準備了一套房子----這間房子一定是很安全的了,和巴黎的沒法比。」
「他犯不著,我是不會去住,但也給他帶了個更有價值的住客。」傅展笑了一下。李竺過了幾秒恍然大悟。「你是說,H?----那這可真是份大禮。」
他們是知道H準備在哪裡做他的整容手術的,因為後者很熱情地邀約他們一道進行,並為醫生的技術打包票。H犯不著在這點上說謊,他們倆都放了他,自然也不會回去捉拿,更無從告密。不過對有其餘目的的組織來說那就不一樣了,H現在正缺個棲身地,如果他也情願的話,這是一拍即合的好買賣,如果他不願意……那也有得是辦法讓他願意,不論如何,他都沒機會把『傅展李竺可能並不是簡單遊客』的猜想傳回去,李竺也不用擔心他會反水回原來的陣營。這的確是上算多贏的買賣,忽然間李竺又不確定,傅展特意跑到難民營藏身,把安全屋空出來,是不是就是為了給他哥哥送上這份禮物,抓住這個剛背叛了組織,正不知何去何從,又掌握了許多核心機密的特工。
這男人的魅力很大一部分都來源於他的神秘,她也許在格鬥上能勝過,但布局上卻仍差了很多----也許主要就差在這份心氣兒,李竺亂七八糟地想,嘴裡隨便說,「不能這樣說的,你是他弟弟,他肯定希望你能儘早安全……」
這話說得不咸不淡,因為李竺對傅哥哥毫不了解,她說著自己也沒意思,聲音漸弱,傅展倒笑了,「你這是想安慰我?----怎麼,你心裡編排了多少我們家裡的狗血劇,嗯?」
他們的音量本來就低,為了聽見也湊得很近,傅展半壓著眼睛瞟著她,聲尾再上挑一下,簡直讓人受不了,李竺心跳有點快起來,可能因為到了羅馬,安全屋和大使館都很近的緣故,她的心就像是漂浮在團團棉花里,左碰一下右碰一下,都是巨大的情緒,一時想到H激烈的自白,一會兒想到《最後的審判》中那張痛苦的人皮,一會兒又想到哈米德,現在,傅展的聲音又像是個鉤子,明確地把她勾到了一團新的棉花里:補給已經買好,但場合是最不合適的,他這完全就是瞎撩----
「我安慰你?我沒找你安慰已經夠意思了好吧,」那些混亂的情緒不用去想了,她又回到現實里,氣得猛戳傅展胸口,有點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撒嬌味道,「又帶我來這裡,這裡是什麼?萬神殿景觀野外風味Villa?怎麼不帶我吃鬥獸場意式大餐了?」
說真的,這味兒太讓人受不了,李竺寧可去街頭做流浪漢也不想待在這裡,不僅僅是因為味道,也因為一路看到的景象----他們走過這麼多地方,有很多地方比難民營更讓人絕望,比如說,那晚上的巴黎,比起那條被血肉塗滿的街道,難民營不過是一處貧民窟般的所在,甚至還充滿了笑聲,有些孩子在路中央玩耍,低矮的建築里,一張張臉影影綽綽。和巴黎不同,難民營的絕望是骨子裡的,它的可怖存在於法蒂瑪的介紹中,就在她佝僂著身子,小心呵護著火苗的背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