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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接下來的遊覽風平浪靜,他們在西斯廷教堂待了很久,李竺想多看看《創世紀》,她以前當然也來過這裡,但這一次卻對壁畫中的苦痛有了更多的感悟,米開朗基羅一心把自己當成雕刻家,但卻被迫畫下這幅曠世名作,西斯廷聖堂汲取了他的健康與年華,在《上帝創造亞當》的下方,《最後的審判》散發著不朽的光華,不親身走進這間小堂,就難以體會到裙裾間那仿佛金屬般光澤的偉大,米開朗基羅的用色、筆觸與畫作中蘊含的苦痛甚至是悲憤,藝術家不得自主的苦悶,對世事洞悉的冷眼,於藝術獻身的熱情,一支畫筆所能具有的龐大力量----
「到最後,還是藝術家讓建築不朽。」她對傅展說,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她特別為《創世紀》著迷。米開朗基羅對魔鬼的描繪甚至比對耶穌還更用心,是不是他本人對世間的體會都凝聚其中?這世界魑魅魍魎橫行,他本人也只是一張滿是痛苦的扭曲人皮。
----但到最後,他依然是不朽的,所有的苦痛過後,他留下了傳世的遺產,這熠熠生輝的作品替代著他在這世界活了下去,時間讓梵蒂岡變得尷尬,像個財團更多於像個聖地,宗教信仰更多地像是一門生意,是它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遊客繼續來到這裡,它比聖彼得的寶座更具有神性。一個人憑藉自身才華與犧牲,在這世間留下的遺產,它的影響力----
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在西斯廷聖堂里,她仰望著這巨幅鮮艷的壁畫,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同時卻又熱淚盈眶。仿佛對所有改變的不安都隨之消弭,仿佛對前程所有的際遇與苦痛都能接受得平靜,李竺久久地抬著頭,擁在熙攘人群中,嗅著被香水薰過的多種體臭----但這仍是值得的,這幅畫讓梵蒂岡髒亂的大街也可以原諒,它是值得的。
她用的時間比平時久了很多,回過神來的時候難免有點尷尬,不過,傅展並沒嘲笑她,他也久久地凝視著巨幅畫,眼裡閃動著莫名的光芒,察覺到李竺的凝視才回到現實,和她相視一笑。
他們可以對貝尼尼長篇大論,對拉斐爾品頭論足,從教宗寶座談到美國,但在《最後的審判》之前,能交換的似乎只有這個笑,李竺也笑了,她很自然地牽住他的手,這一次,傅展沒有嘲笑,而是輕輕回握。
「真同情那些不得不把畫作添加到這裡的畫家,公開處刑啊。」他們往外走的時候,傅展說。李竺不得不同意,「簡直就是尷尬。」
他們在紀念品店隨意挑選著紀念品,義大利的旅遊紀念品質量都很低劣,這一點不如法國,梵蒂岡的冰箱貼毫無疑問來自義烏,不過李竺還是挑了兩個鑰匙扣,「來都來了。」
傅展自然是要笑話她的,從博物館出來,他們去拿存包,傅展給了櫃員兩張條子,李竺默不作聲:來的時候,他們就存了一個空蕩蕩的背包。
兩個包很快被拿出來了,工作人員忙碌不堪,根本沒想到核對護照,其中一個鼓鼓囊囊,頗有些份量,傅展輕鬆地把它甩到背上,和她一起踱出博物館,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遠處聖彼得大教堂門口,黃牛還在糾纏排隊的遊客,告訴他們自己能帶他們插隊,『只要十歐元』。
「情況還好。」傅展說,他們在馬路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梵蒂岡是不會為遊人設置長椅的,聖彼得大教堂周圍也沒有可以小坐的地方,他打開背包開始檢查內容物。
「哦?」
「我們在巴黎約定過,如果沒人盯梢,就在大殿裡見面。有人的話,在美術館,監視規格高的話,雅典學院----如果盯梢非常嚴的話,西斯廷禮拜堂。現在,既然他本人沒來,而是派了個小傢伙,又在雅典學院前,那情況就和我們猜得差不多,他肯定是被盯住了,不過,情況還不至於不可收拾。」包里裝著錢,護照(李竺瞥見以後心底頓時一陣放鬆),還有些化妝油彩和工具,傅展拿給她檢查,又掏出一把鑰匙上下拋了拋,「現在還不適合直接轉移去領館,得等他們討論過再說,不過,我哥已經給我們準備好了一間安全屋----和H說得一樣,羅馬的旅館已經不是很安全了,他們能查到,而且,聽說有什麼新的風波也在醞釀中,他讓我們住過去等幾天,以後的事他會安排,就不用我們操心了。」
這是他們現在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李竺想不到任何不答應的理由:他們本來就打算把U盤交給傅展哥哥,就此接受安排,避開風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不去那裡我們還能去哪裡?」
但傅展的語氣聽起來卻蠻不是那麼回事,李竺不禁脫口問,「不去那裡,你還有什麼打算?」
旅館不能住,安全屋不去,總要有地方棲身吧?她看出了他的打算,傅展倒不怎麼詫異,對這個問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顯然早有準備。「別忘了,U盤還需要密碼----而安傑羅可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在領事館工作的哥哥。」
他們本來就準備設法在羅馬拿到密碼,這確實也算是個有力的理由。不過,問題也依然很現實,CIA還在無孔不入甚至更加瘋狂地追擊著他們,聽起來似乎也正醞釀著和巴黎類似的大型活動,屆時,羅馬的每個角落都遍布著危險,他們又該在哪裡躲避無孔不入的稜鏡?
----傅展微微笑了起來,如果李竺記性不差,她就會發覺,這一笑和他請她吃法式大餐那一次,很像。
第44章羅馬(2)
義大利羅馬萬神殿
一出了梵蒂岡,羅馬就多少顯得有些尷尬起來了----這城市畢竟是義大利的首都,現代化在所難免,可為了保證聖彼得大教堂是城內最高的建築,整個羅馬都不見高樓大廈,幾層高的小樓和古羅馬鬥獸場尷尷尬尬地擠在一起,彼此都不醜,只是很不配搭。義大利的所有城市似乎都停留在六十年代,建築物也算風韻十足,找准角度的話照片會很好看。遺憾的是角度經常找不准,這主要是因為鏡頭裡的遊客永遠都是那麼多。
現在,又多了難民,不知出於什麼考慮,羅馬市政府把難民營建在了景點邊上。就在萬神殿附近,納沃納廣場不遠,距離四河噴泉與莫羅噴泉步行不過十分鐘,鐵絲網和大片大片的塑料搭板圍出了另一個世界,普通市民絕不會涉足此地,家就在附近的人們自認倒霉,被迫承受陡然上升的犯罪率,這裡的房價應聲而落,警察也很少走進來維持秩序。就在2000年的文化瑰寶邊上,這裡是另一個少有人關注的世界,他們說的是另一種語言,吃的是另一種食物,管著他們的並不是義大利政府,而是背景曖昧的基金會,整個義大利難民營的流動速度很快,人們來了又走----有時候還會再回來,他們來自敘利亞、葉門,大體來說,全是中東那場戰爭的受害者,或者至少在官員們盤問時是如此。
難民營里的味道一定不會太好,傳說德國人給難民提供成套公寓,不過至少在這兒,廁所和浴室都需要公用,還老壞。人們住得也很隨便,新來的難民只能睡在帳篷里,那些用三合板隨便搭出來的小房子,專屬於年輕力壯的男子,或是整個家族偷渡過來的大團伙----這兒的秩序大概就和所有蒙昧時期的社會差不多,力大稱王,人們憑著口音和部族各自抱團互相傾軋,各自的團伙內也存在鮮明的等級制度。唯獨好的一點是這兒不會出現流血衝突:真正有這個膽量的人都出去了,他們晚上就睡在特米尼火車站外頭,那裡是原來是一群群黑人的地盤,還有義大利本地的Homeless,一年以前,一個流浪漢還能占據一格,用紙箱給自己搭建個容身處,現在那一帶已經擁擠得像是大通鋪,一到晚上就有成排人整齊地躺在一起,活像個男子宿舍。
他們白天在幹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大聲抱怨,這屬於政治不正確,在知識分子較多的大學,會讓你受到同學的鄙視。
男子宿舍,這詞也適用於難民營,這裡的男女比例高達9:1,大部分婦女兒童都受不了漫長又艱苦的海上逃亡,能活下來的更多是年輕力壯的男性,這也讓孌童行為(即使孩子也一樣少)與同性間的性欺凌異常普遍。當然,更直觀的結果是,難民營外,流鶯的數目顯著增加,難民總是有些手段搞錢的,除了食物,他們也能領到些生活補貼,自己那一份當然不夠----但可以去搶別人的。
難民營內僅有的女性往往有家人庇護,若沒有,生活得就要異常小心,她們住在帳篷區一角,繳納大量保護費,除了領食物以外,基本閉門不出,長相通常也很平常。「我們靠運氣來到這裡,用光了一輩子的運氣,現在得格外小心。」
在充滿異味的帳篷里,法蒂瑪對兩個新來的女夥伴說,她的英語不怎麼好,臉上也顯得憂愁,據她自我介紹,她是大學教授的女兒,曾被帶往國外度假,因此會說英語。不過,現在她孤身一人在此,她的家人都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