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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現在去哪?」她的心重新安定下來,從後視鏡看了傅展一眼,用徵詢的語氣問。----還有些瑣事要辦,他們的保險套已經快斷貨了,之前在土耳其的那次,是靠傅展的隨身儲備,在東方快車號上,李竺出於不可告人的心思補充了少量存貨,他們也得去藥店買些繃帶之類的補給品。不過,她問得並非是具體去哪個地點,而是接下來的行止:電話丟了,但號碼仍在,接下來這通電話,是打給安傑羅,還是乾脆直接打給傅展的哥哥?
人世間,從來沒什麼事無法回頭,不知不覺間,好像他們又一次站在了選擇的關口:佛羅倫斯公路上的驚魂,就像是之前那選擇最直接的反饋,經過這次驚嚇,他們是否還會堅持自己的選擇?
在H這件事上,傅展依了她,到底因為什麼她並不清楚,他看她像是比她看自己還更明白點,就像是現在,李竺並不清楚自己問這句話的心意,他卻似乎一眼就已瞭然,隨之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一開口,又岔到了天邊。
「你去過梵蒂岡嗎?」他問,「聖彼得大教堂?」
第43章羅馬(1)
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
梵蒂岡,地上的神國,神與人模糊的交界線,這是地球上最小,知名度又最高的國家之一,它曾一度擴張到將羅馬也吞併在內,成為與佛羅倫斯、米蘭分庭抗禮的一大勢力。那也是美第奇、博吉諾這些名字響徹雲霄的老好年代,在那年代,贖罪券大行其道,平民活過50歲是稀奇事,街道上滿是污濁,清水是稀缺資源,人們普遍飲酒,因為酒不那麼容易變質,也能壓下水中的銷魂味道。在那年代,神權至高無上,是盤旋在歐洲大陸所有君主心頭的陰影。人們爭論著種種荒謬的問題,聖母是否生來無罪,還是在始孕的那瞬間得了上帝的赦免。----與此同時,教皇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橫行宮廷,繼承聖位,什一稅讓老百姓不堪重負,因為普遍的獵捕女巫行動,這片大陸沒了貓,鼠疫多次爆發流行,就連教皇宗座也難逃瘟疫侵襲----
但,時間終會度過,把一切苦難淘走,留下這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還有博物館中盛滿了的文藝復興珍品,人們銘記著西斯廷聖堂的《創世紀》,為拉斐爾、貝尼尼心醉神迷,每年都有數百萬遊客來到聖彼得大教堂,登上羅馬城的最頂端,俯瞰這座由狼餵養的兩兄弟建立起來的城市,心中卻充滿了虛無。羅馬充斥在歐洲的每個傳說里,這座聖城曾是歐洲的中心,但時至如今,那一片片黃色屋頂連綿起伏組成的天際線卻缺乏驚喜,聖彼得大教堂壯觀的柱廊與延伸而出的大道,抹消不了它上頭的狗屎,這教堂就像是城市最後絕望的努力,它仍停留在舊日的榮光里,但周遭的一切卻已凋敝。人們在鐘塔上方徘徊,於大殿流連,心中什麼情緒都有,唯獨未見虔誠。
「你知道紐約與羅馬的對應嗎?美國一向自詡為新羅馬共和國,認定自己繼承了羅馬共和國的精神遺產,是兩千年前那個偉大文明的傳承者。他們在城市氣質上的聯繫也足夠緊密。」
聖彼得大殿裡,《聖母哀痛像》跟前圍滿了遊客,相反青銅華蓋與教宗寶座前擁擠的人倒不多,傅展對李竺說,「《碟形世界》里的安科·莫波克也在隱喻羅馬,高貴的安科,也許就是說的梵蒂岡與華盛頓,莫波克自然是骯髒的羅馬市區與紐約。所以也許你來到此地的時候會感到似曾相識,雖然難以在美國找到對應的景點,但某些時候,它傳遞給你的感覺是相似的,都是一種……」
「一種讓人顫慄的感覺?」李竺和他一樣站在角落,抬起頭和他一起眺望遠處的教宗聖座,這是全球最尊貴的椅子之一,周遭的裝飾物有大量的放she線,邊緣尖銳,貼金的裝飾中,圓形穹窗透出黃橙橙的光芒,仿佛像是一輪圓日,其下的寶座象徵意義更濃,無論用任何辦法都不可能攀登上去,它被青銅襯座托舉在虛空中,尺寸大得超乎常人。這寶座華麗得讓人顫慄,讓人心生疏遠,設計之處也許就是為了讓人畏懼這無上的權力,但今時今日只能更讓人發笑,「一種虛偽、惡俗的感覺?這座教堂用盡全力,好讓自己顯得偉大又威嚴,但不知怎麼失敗得很滑稽,它越是華麗就越強調出這些矯飾之下的骯髒。」
「確實是用力過猛,牛皮吹得過大,自己又做不到,這種信仰的精粹就只剩下滑稽了。就是最虔誠的教徒也可能不會欣賞這聖座,他們指望的是寬憫,這座教堂想要的卻只有威嚴,就像是那座穹頂----也許比聖母百花大教堂更大,但卻絕不會比它更美。」
聖彼得大教堂在各個緯度而言都堪稱巨大,也的確極盡華麗,也因此絲毫不能觸動人心,貝尼尼的青銅華蓋矗立於教堂中央,傳說中聖彼得就安葬於此----這傳說,和聖母無罪始孕、耶穌復活一樣,最有教養的態度是閉口不談私人感情,轉而讚賞那精湛的技藝。
「崩壞的信仰大概就是這樣,聖彼得大殿是他們窮盡所有力量,打造出力證信仰永恆的聖地,但本身就是信仰崩壞的最佳證明。美國人也差不多,技術越來越好,系統越來越精湛,但作業系統的人不行了,美國夢唱了這麼多年,現在逐漸失落,找不到信仰,人就會變得危險,斯諾登、雷頓----現在已經沒有美國夢了,雷頓接觸到的都是他這樣的人,用盡一切努力卻還是恐慌地發現自己的階級在逐漸下沉,你要讓他為什麼犧牲?」
他們在聖彼得大殿閒逛,點評著那些精緻的雕塑,從藝術品收藏的角度來說,梵蒂岡的確是文藝復興最大的寶庫,「貝尼尼還有許多作品留在羅馬,四河噴泉與破船噴泉都比這兩件大作更美更動人,但我更喜歡他的《大衛》,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固然無可挑剔,但貝尼尼的《大衛》卻更激烈----更能打動觀眾。」
偶爾也談談雷頓,就像是閒話家常一樣隨便,傅展說完H又去說貝尼尼,這話卻比長篇大論更寬慰,李竺漸漸不想那麼多了,也習慣了風險在外的感覺,「我也更喜歡四河噴泉,它的象徵和隱喻都很迷人----更重要的是它在羅馬,梵蒂岡的一切好像的確都過分正經。不過,米開朗基羅還是更勝過貝尼尼----米開朗基羅是不屈的,貝尼尼就不一樣了,這些其實從作品裡都能看得出來。」
傅展笑了一下,「是啊,不屈的米開朗基羅----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喜歡什麼樣的藝術家,這其實都沒法瞞過人的,是不是?」
他的語氣慣常是有些嘲諷的,李竺瞟瞟他:又在嘲笑她下不了手殺H。其實如果他執意要殺,她還能怎麼樣?他一直在嘲笑她的堅持,至少是對此不以為然,可她也想提醒他,他也喜歡米開朗基羅----什麼樣的人就喜歡什麼樣的藝術家,這是他自己說的。
但她終究沒說出口,只是暗自一笑,不知怎麼忽然又高興起來,抓住傅展的胳膊抱在懷裡,把頭靠上去蹭蹭。
「你瘋了?」傅展問她,但也沒把手抽走。「怕不是這幾天大喜大悲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喲?」
「愛說什麼就隨你----我因為不用偽裝高興,行不行啊?」
放過H還有一點好,他知道系統在羅馬,尤其是梵蒂岡的能力並不強。梵蒂岡當然也用電腦,也有監控,但攝像頭並不多,而且,美國是個多民族為掩飾的清教徒國家----至少上層是這樣的,基於宗教信仰的原因(很荒謬,是的,H也這麼覺得),稜鏡沒有大肆入侵梵蒂岡的電腦,搜查教皇國的隱私。所以,傅展和李竺得以不穿假體,只是稍微化化妝掩蓋膚色,就能在城國里到處晃悠。按H的說法,這裡遊人如織,凡是人流量過大的點,稜鏡的表現都不會太好。
這對小情侶在聖彼得大殿裡閒晃了一會兒,又排隊買票進梵蒂岡博物館,這裡的人就更多,地圖廊、美術館、簽名室全都擠滿了遊客,人們長時間在這裡停留,喃喃低語,交換著對藝術品的感想,還有些美術生在角落裡架起了素描架,他們很小心地不妨礙到別人,但過多的遊人和狹小的空間也讓這些學生沒有羅浮宮與奧賽博物館裡那麼舒適。
「抱歉。」在大名鼎鼎的簽名室----拉斐爾畫了四面牆外加天花板的那個房間,傅展差點撞翻了一個學生的畫架,他連忙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幫他撿東西,李竺也跟著蹲下身,不過他們湊得很近,她也只能聽到隻言片語飛快流瀉,幾乎就像是幻覺。
「美國……CIA……歐洲……佛羅倫斯……家裡……」
鉛筆滾了一地,學生窘迫地連聲道歉,路人友好地為他撿起橡皮,這場小小的混亂很快平息,李竺瞥到傅展的手伸進褲袋裡又抽出來,他和學生交換個友好的微笑,又繼續和李竺一起往前走。「我真想知道梵蒂岡有沒有沒壁畫的房間,四面加天花板都畫,地板畫不畫,中世紀歐洲人是不是有填色強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