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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我就是這樣選了這一行----沒多少選擇,是不是,從小是個壯漢,但橄欖球打得不夠好,社會沒給我們這些普通人什麼機會。不想當藍領----沒有藍領,就只能去上大學,但上大學需要貸款,這是個死循環。你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也只能支付利息和一點點本金,沒日沒夜的干,落到手裡的沒多少,我想要提前還完貸款,所以選擇去當兵。你無法想像我們在阿富汗都經歷了什麼----可退伍後,除了給明星當保鏢以外,你能選的無非是進入哪個部門,CIA、FBI還是郡警。」
「我不想做保安----見不得這些,在阿富汗失去了那麼多戰友,他們是為了保家衛國來的嗎?不,大多數人是為了學費貸款,那筆巨債對於J.J.Jefferson這樣的巨星來說,不過是一頓飯的價錢。我有個老夥計胡迪,他就去做了她的貼身保鏢,『很甜的女孩』,他說,『就只是她辦一次晚宴要花太多錢了』。在明星身邊待久了你會更意識到這世界有多畸形。在這兒,你拿到得很少,甚至不足以在曼哈頓維持體面的生活,但在伊斯坦堡,夠了,你已經是人上人了----我在阿富汗為國家留下了兩個彈孔,就在這兒,但回到國內我他媽的依然一無所有,沒有家庭,PTSD毀了你進入一段穩定關係的能力,沒有房子,沒有工作,你在阿富汗出生入死,只是讓政客們可以繼續在華盛頓杯觥交錯,而我只想拿到我應得的待遇,我應得的,不是嗎?」
「所以,就在局裡混混日子,做個半外勤半文書的工作,收入不錯----等你退休以後還會有鄉下的一棟老房子等著你,佛羅里達的艷陽,買不起太新的,得做很多修補活兒,但終究有個奔頭,是嗎?」
這是很弔詭的一幕,兩個手中持槍的亞裔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走著,居中的白種大漢渾身赤裸,看起來像是俘虜,但就數他談興最濃,「你們在米蘭殺了三個,幾十公里外殺了四個,特洛伊殺了一個,我可以告訴你們,其中大部分都是我這樣的人,有些小伙子還有些熱血,但他們很快就會明白過來的。在這兒你什麼都不是,局裡什麼都不打算讓你知道,他們只需要有人按時去把活兒辦完。」
「所以,我能告訴你們什麼呢,是退休金和加薪談判,還是同事間的桃色新聞?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這U盤裡不管裝的是什麼,它一定非常見不得人,我做過那麼多私活,有時候毫無報酬----好處全被上司拿走了,你能得到的就是一句假惺惺的誇獎,和他為你批准的幾次權限內療養假期,全是你本來就應得的東西,有時候收入豐厚----為我自己的人脈幫點無傷大雅的小忙,打開系統,查詢些你本不應該感興趣的東西。沒人會舉報什麼,大家都這麼做,只要不過分,好處你就自己生受著。但私活有個特點,它們有個清晰的界限,那就是最好別在系統里留痕,很少見到私活還能轉正。」
「我們做過很多華盛頓的生意,有些說客,他們有需求,也許背後是利益集團,也許背後是政客,誰說得清那些皮條客?無論如何他對我們這些職能部門都有需求,他們願意給錢讓我們查一些信息,不是那麼敏感,你也可以通過別的手段查到,我們都怕出事,所以各自做得很小心。什麼活從死人開始都得小心點,內務組總會找點存在感,計劃外損員算是個重大事件。Y死的時候,我以為K完了,但蓋子被捂住了,K反而事實上被提升,到現在,人越死越多,似乎沒個了局,但卻沒人過問這一切的開始----內務組裝聾作啞,像是從未注意,他們直接對局長負責----」
「所以在你的推測中,這關係是直接找上了局長。」
「----但卻不是官方行動。」H露出蒼白的微笑,「到現在還披了一層皮,誰說得清?也許主要辦事的是個高層負責人,局長只是拿到了足夠的好處,在某一段時間內保持沉默。不過,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小恩小惠肯定打動不了他們,那些利益集團,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銷路在國會大撒金元,推動一場戰爭,大費周章地讓我們反過來為他們做事,把大量探員派進刀光劍影里。但他們不可能直接靠賄賂打動局長,是不是?我們這種職能部門的政治動物自有遊戲規則,局長拿到的好處不可能來自利益集團,只能來自另一個高官政客。」
「你猜這裡面裝了什麼?」他興致勃勃地說,居然還主動拋出問題,又很快自問自答。「這份U盤裡的資料一定能改變世界----能改變美國的政局,就是改變世界。」
雖然他一絲不掛,渾身上下傷痕累累,雙手還被捆縛,但這一刻H依然散發出理所當然的優越感,他知道自己說得是實話:美國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可以說是這個世界。能改變美國政局的資料,其意義當然可以說是極為重大。
同時,他還在不斷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反審訊----他也在刺探著他們到底知道多少,這大概算是間諜的本能。
她沒問也不想問,為了銷路推動一場戰爭,最罪惡的點是否只在於讓探員出生入死,別國死傷無數的平民是否根本不被計算在帳本中。李竺能猜得出H的回答----他也許會矯飾,但內心深處,他就是覺得他國人的性命自然不足以和美國人比較,美國人生而高貴,這被寫在他的底層代碼里,已經成了基本認知。即使他也並不能算是個成功者,對系統也有大把牢騷與意見,但他的可憎就和可憐一樣鮮明。
「那你知道得就太少了。」她說,把步槍上了膛,發出清脆地磕碰聲。
H笑了一聲,看起來並不太慌張,「我以為我暗示得已經足夠明顯了。」
他確實可以說是暗示得相當強烈了,結合眼下的時間點,想像的翅膀可以飛出很遠。安傑羅說過的話此時紛紛得到印證,誰也沒有明說,但走到那個猜測上並不太難。李竺吞咽了一下,表面依然維持鎮定,「一直在和我們玩文字遊戲,看來你是還抱定了能回去的主意。」
她舉槍瞄準,不讓自己的思緒流露分毫:在林間沒有第一時間開槍,並非是因為認出了雷頓臉上的恐懼,那都是之後的事。她不會對傅展承認,但,在生死關頭奪走別人的生命,那是一回事,在對方無還手之力的時候,處決式的殺死一個和她交談過,甚至還能說得上有幾分熟悉的人----她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
「我沒說過我只有這些籌碼。」H剛取得的一點主動轉瞬間付諸東流,他有些慌張地說,「我還有更多能告訴你們的----我的OA帳戶與密碼,他們的追捕計劃,衛星圖像的拍攝窗口,系統到底是識別車牌號還是車身----」
「說出這些我就真的回不去了----作為工具,背叛的同時我已經失去價值,所有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們,我們在羅馬的部署,附近有什麼機動車沒被他們排查出來,系統的運作規律……」他頓了一下,遲疑地說道,「但,我只有一個極為微小的請求。」
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在求什麼。
傅展開始微笑。
「這不是不能考慮。」他狡猾地說,就像是已經有所意動,但為了威懾H,還偽裝著猶豫,「如果你表現出足夠的誠意,為什麼不呢?的確,如果你說得足夠多,那就真回不去了。」
比起U盤的內容物,這才是他們更想知道,H也更有可能籍此交換自由的籌碼。之前他說的那些感慨更像是在建立自己的人格,傅展對她解釋過,這也是哈米德的策略,人格越豐滿就越不容易下手。H的求生比哈米德更有策略,可以看出其中分明的節奏:傾吐心聲,樹立人格,拋出真正有誘惑力的籌碼,強調自己在吐露情報後無法回歸的事實,降低生還的風險。這些細節李竺都看得出來,她也深知傅展的策略----不管說了多少,H都沒可能活著走出這片樹林,他現在所有的猶豫都是做出來騙人的。
他們隔著H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悶聲不吭:對H這樣的老手來說,當面爭執可以提供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還想著回歸本陣營,眼下的一切也許就是不動聲色的反審訊,所以她什麼也不能說。不過,她理解傅展就像是傅展理解她----其實,介紹些局裡的基本情況,出賣點具體人員的姓名,對H來說無關痛癢,不過,如果把系統的秘密賣了,那H可就真該死了,對於一些情報機構來說,只要能讓他們看一眼軟體的基本界面,能獲取的信息也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多。說完全部秘密以後,H的死活對他們來說的確無關緊要,即使他回歸了本陣營,能帶回去的信息也很少,可泄密的疑問卻很多,他在系統的見證下被人繳械帶走,回歸後是否要面臨重重審查?如果他們被捕以後告發了H,即使任務成功,H是否也要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更別提這個任務實在是危險得可怕,對追捕方和遁逃方而言都是如此,H借勢脫身的可能性比回歸原崗位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即使他回去了,又能礙著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