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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線索太多,人手嚴重短缺,尤其是他們剛死了四個一線探員,K得決定順著那條線索往下追查。
「就是Mini上的那兩個人,追著他們。」他堅持,「一定是他們,他們在米蘭弄到了化妝用具,重新去詢問喬瓦尼。」
為什麼?你有什麼證據?
K沒有證據,有的只是攝像頭回穿的模糊照片,兩個胖乎乎的,穿著寬鬆衣物的白種人一個開車一個she擊,程序也無法給出更進一步的判斷。
他不但沒有證據,事實上每說一句話都要克服恐懼,多重恐懼----死的自己人越來越多,這口鍋現在越來越大,如果搞砸了,第一個出來背鍋的肯定是他,但繼續追蹤下去他也一樣要承擔同等的恐懼。他知道自己是有點怕了。
「就是他們,死了這麼多人,一定是他們。」他只是重複這麼說著,「和他們相關的行動總是會死很多人。」
他提交了任務報告,附帶著視頻資料來解釋自己的部署,他的安排無懈可擊,沒人能挑得出毛病,正常人誰也不可能在那樣的包抄下還有回擊之力,只有傅展和李竺,總能匪夷所思地逃離。他們思考問題的角度超越了一般人,殺傷力更勝最兇狠的惡匪。K的直覺和H一樣,這種已經靠近成功卻突然全部搞砸的沮喪感,那種滑不留手的感覺,膽大包天的詭秘與瘋狂。
「是他們,從這條線往下追查。」他只是這麼堅持。「繼續查,這一帶都是小村莊,人口結構簡單,他們能藏到哪裡去?」
但他的意志沒有得到執行,存在著若有若無的反抗,底下人還在指望瑞士,上頭也有類似的懷疑,一直到數小時後,一個網絡發帖才扭轉局勢:有人上網抱怨如今的瘋狂時勢----「SexDrive,該這麼說嗎?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在開到180的時候這麼做!」
他配發了一段短視頻,是行車記錄儀拍下的,畫面很模糊,幾乎是一閃而過,可以勉強地分辨出駕駛座上的確坐了兩個人,他們都只穿著內衣,女性騎坐在男性身上,同時車速依然快得像一陣風,不到一秒鐘就擦過了記錄儀,只留下Minivan內的一片驚呼聲。「這可是在轉彎!實在是太危險了!」
從目前的解析度來看,車內坐的人誰也看不清,不過,局裡的圖像技術是全球第一,經過識別與還原,操作員兩小時的工作,一張更清楚的圖被識別了出來----當然比不上單眼相機的清楚,但已經足夠看到一些細節。比如說,兩個本應該胖乎乎的白人異常健美的上半身,以及屬於黃種人的獨特膚色。
真的是他們!
在一片咒罵聲中,小組迅速調整重心,重新把那隻全能的索倫之眼照向了佛羅倫斯的這片郊區,他們晚了幾小時,但這沒關係,組織的力量總是大於個人,一輛白色Minitryman也絕非隨處可見的車輛,只要給出足夠的關注度,總是能發現線索。比如說衛星圖像,在這個區域內,只要Mini還在開,總是能被拍到照片裡,如果他們換車的話,警察局也會接到車輛丟失的報警。
他們去哪了,這不是個疑問,而是一塊需要時間的拼圖,凡走過必有足跡,小組要做的就是把這片圖像逐一拼起,只要幾分鐘,就能找到一張拍到Mini的衛星或監控圖像----
只要半小時,就能找到一張----
只要幾小時,就能找到----
當幾小時變成十幾小時,技術員的汗珠順著下巴垂落的時候,K直接給H打了個電話。
「還是得直接走訪,去事發地點看看,順著公路往前開,遇到什麼村莊就進去問一問。」他說,「鄉下地方就像個大穀倉,明白我的意思嗎?在那塊地方,科技不管用,但沒什麼事能瞞得過一雙老道的眼。」
他若有所思地敲擊著手機,「事實上,多找找穀倉,托斯卡納這一塊地廣人稀,這幾年很多人搬走,廢棄建築物應該很多,想想,如果他們把車開進穀倉……」
「問題是哪個穀倉。」H說,「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他們也有可能直接換了一輛車繼續往前開,摩托車、自行車----未必非得是汽車,你也知道,托斯卡納這一塊幾乎談不上警力,人們發現摩托車被偷了說不準都未必會報警。」
話雖如此,他還是準備先去村里看看,不錯過每個穀倉,傅展和李竺究竟在哪,這拼圖總有一天會被拼湊完畢,他可以想出很多畫面,他們在一輛摩托車上一起向羅馬開去,他們在某輛貨車的車斗里盤膝而坐,他們藏在一輛SUV的後備箱----他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但就是不會在某處廢棄的穀倉內野餐。
所以,H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K的指示,絕不錯過每個穀倉。
「他們究竟在哪?」這一刻無數人都在問,都在通過種種隱秘或不隱秘的渠道查詢、觀察、聆聽、詢問,這起不幸的車禍事件獲得了遠超常理的關注度,各機構,官方的,非官方的,都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美國人收殮他們的同伴,這是短期內他們在義大利折損的第七個人手了,義大利政府已無法繼續視而不見,所有人都在想,他們現在是在自己的車裡,別人的車裡,後備箱裡,還是靠著自己在托斯卡納的林間穿行?「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們還真就在他媽的穀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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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托斯卡納千多個穀倉中的一個
他們活下來了。
賭對了,路邊是硬質地面,如果是軟質地面,前輪陷進去以後,強大的動能會讓車整個跳翻過來,她也許還能活,但傅展就不好說了。硬質地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Mini擦著卡車尾衝出路面,在原野上橫衝直撞,側著往前滑了100多米,消耗完了動能就漸漸停下來,李竺一踩油門,磕磕絆絆地重新開上路面,這件事就算是完了。
這當然很顛簸,傅展額頭上撞了一塊淤青,遠遠的熱浪和接連不斷的沉悶爆炸聲也讓場景異常的恐怖,四個人正在車裡被活活燒死----如果沒有死於之前的撞擊,但這無法阻擋他們歇斯底里的笑聲。擦著死神的鼻尖,又活下來了。
臉上的假體被胡亂撕掉,化妝隨著汗水一起滾落,他們就著飲水槽上的水龍頭胡亂搓洗,像是要洗掉皮膚上殘留的硝煙與血腥,傅展找了根水管把他們淋得透濕,假髮片摘下,金髮根沖黑了,托斯卡納地區分布著上千個穀倉,除了收穫季節通常罕有人煙,這個穀倉連牲畜也沒有,他們毫無顧忌地互相搶奪著水管噴灑對方,又笑又叫,鬧得像是喝嗨了的酒鬼。聲音在原野上能傳播很遠,這麼做並不安全,也許還有追兵躡在後方,最保險是保持低調----但他們現在什麼也不在乎,只有這片刻的嬉鬧。他們活下來了,真的,在那一刻,地球上所有人都死了,就只有他們活下來了。
第一次是抵著Mini的引擎蓋來的,那感覺遠超所有經驗,性、藝術品和生與死之間的那一絲小小的fèng隙的共同就是那濃烈的感覺,在這一刻生命臻入的高峰,能讓所有日常生活黯淡失色,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所有從前那輕描淡寫的性愛,在這急速的心跳中它們全淡化成漫不經心的自瀆,在東方快車上是發泄,是情緒的延伸,但這一次傅展也忘了使壞,他們不再互相征服,而是順著激流身不由己地打轉。李竺大多數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能想到的只有更多,不夠,更多,怎麼這麼完美,為什麼會如此失控。
他們已經失控得甚至不再恐懼失控,世界在穀倉周圍碎裂,慢慢被拼回殘片,她心裡所有的一切像是在同一時間綻放了又爆炸,餘下的只有一片安寧的空白。他們活下來了,哈米德、巴黎、米蘭的三個,那四輛爆炸的卡車,無論如何,他們活下來了。
從指尖到心臟都在發麻,她回到現實的時候覺得自己又死裡逃生了一次,剛才----實在是----太過了----
而這只是第一次。
李竺喘著氣從糙堆上滾落下來,糙尖刺著她的皮膚,讓她很不舒服,但她連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來,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在她的血液里亂竄,讓她情不自禁地露出迷濛微笑。
「笑什麼。」傅展跟著落到她身邊,他們把這塊區域搞得亂七八糟,隨手扯出來的毯子揪成一團,不能起到墊子的作用,還好穀倉里沒有大牲口,否則他們剛才製造出的聲浪可能會引發騷動,現在則只是驚走了老鼠。
「穀倉片。」李竺說,她的臉半埋在胳膊里,還帶著喘息,「歐洲文藝片經典場景。」
「《戀戀筆記本》。」傅展說,「瑞恩.高斯林和珍妮弗.傑弗森。」
他又把自己頂進來,但沒動,只是慵懶地享受著餘味,李竺抽著氣笑,她有些困,朦朧中傅展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四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