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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不過,坐下來已經十幾分鐘了,傅展還只是在欣賞景色,「通常情況下,我對這種歐式花園興趣不大,不過波波利花園是個例外,雖然他不如凡爾賽的精緻,不過這裡的景色更無敵。」

    他是對的,美第奇家族雖然占據這整座城市,但在財富量級上恐怕還是無法和法國王室比較,這花園的講究無法和凡爾賽比,但勝在地勢,整個皮蒂宮都建在小山坡上,這裡是佛羅倫斯的制高點,可以居高臨下地欣賞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隔遠去看,那標誌性的紅磚穹頂與三彩貼面就像是個大玩具,周圍起伏連綿的黃色住宅與天邊濃綠色的原野連成一片,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是坐在柔軟的糙坪上,靜靜地眺望著這幅水彩畫,翡冷翠真像是被人用油彩畫在地球上的。

    「你相信安傑羅嗎。」最終還是李竺打破了沉默,她沒看傅展,假體服和化妝極大地掩蓋了他的面部表情,不過她也用不著看,對傅展的情緒,她已隱隱有所感覺。昨晚到現在,他恐怕一直都沒能下定決心,反常地煩躁與猶豫。「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

    「是實話,但也仿佛是夢囈一般可笑。」傅展心不在焉地說,「倒不是說他們做不到,或者心不誠,不過這種政治訴求首先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大部分人都是善良、誠實的好市民,無法忍受人與人之間的剝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吸引到足夠的支持者,開始真正登上舞台,試圖去改變這世界。但這種人性本善的認識本身就帶有極強的階級色彩,這世上大多數人不善不惡,只是極為自私。」

    「你對人性好像沒什么正面觀點。」

    「因為這是事實,世界就是這樣,你問問中國人,會不會因為三星Note里含有瀕死童工冶煉出的鉭而拒買,美國人有沒有意識到他們奢侈的生活方式需要非洲和中東連年的戰亂支撐?中東絕不能凝聚成鐵板一塊,這樣油價就會上升,美國的汽油便宜,水電便宜,冷暖氣永遠開到20℃,夏天冷冬天冒汗,走進最偏僻的加油站廁所也一樣有相對清潔的馬桶和充足的廁紙,中下層家庭照樣能在小城市有一套大House,冬天也燒得起暖氣,中國小資對此艷羨不已,大呼這是國家發達的標誌,他們想要移民過去享受這種發達國家國民待遇,這時候有沒有想過非洲的種族屠殺?只要有豐富的礦產,第一世界國家就會支持各部落發起征伐,越是動亂的地區,占據礦區的勢力就有越強烈的動力賤賣資源。沒有這麼賤的資源,汽油500美元一桶,車還開得起嗎?手機和電腦還能隨便買嗎?」

    「你可以把非洲看成一杯美味的果汁,跨國公司和第一世界國家美滋滋地輪流吸食,至於這地方上生活的人民,沒有人關心的。盜火者以為這是因為如今的社會生態造成的,我知道他們那一套,跨國公司和政客把持了一切,民眾被愚弄----但實際是民眾樂意被愚弄,默克爾說糧價飛漲是因為印度下等人開始吃三頓飯了,你看她有沒有遭到批評?沒有人會捨得把到手的利益吐出來,他們不喜歡有人提醒他們,印度的下等人也是人。她真正開始遭到大規模抗議是從難民進入德國開始,印度人可以只吃兩頓飯,中國人可以不喝牛奶,但這些被吸血的國家難民,他們應該靜靜去死,別來妨礙他們的生活,只要不被他們知道就行了,不知道,這些事就不會存在。」

    傅展一定考慮了很久,他隨口說出這些話,思緒始終連貫,與其說是和李竺討論,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這是個很基本的常識,而盜火者不了解這些,他們就像是----用個很中國的比喻,就像是初出茅廬的三太子,他們擁有驚人的能力,同時也驚人的幼稚,黑客能力就是他們的混天綾,也許他們只是想洗洗澡而已,這是很單純的目的,不過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讓這樣的人摻和到國際政治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大多數政治力量對他們保持沉默,不過,看起來……」

    「看起來,已經有人和他們合作上了。」李竺幫他說完,「他們不告訴我們這東西的內容,就是因為這資料已經有了買家。」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認為中國也會對這份資料感興趣……」傅展低聲說,「安傑羅的態度很開放,他沒說謊,能告訴我們的他都說了。唯獨這一點是不能說的,他們一定認為我們的國籍在這件事上不可信----我們一旦知道了U盤裡裝的是什麼,就很可能會把它帶回中國。」

    他們又陷入了長久的、意味深長的沉默。李竺的手指在糙坪上划來划去,無意識地揪住糙根:說謊自然不是好選擇,次選也就是保持沉默。安傑羅他們對許多事也都採取了同樣的策略,信使計劃不被接受怎麼辦?他們沒提出PlanB,如果他們半路毀約怎麼辦?這些後果都可以自己想,如果不做信使,簡單把U盤歸還,該怎麼回國就得自己想了,也不會有人為他們清檔案。半路毀約,把東西帶回中國的話……情報的詳情還未有眉目,但盜火者的能力卻已很清楚,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報復行動,這些他們都能想得出來。

    這U盤和國際政治有關,他們從美國人手裡偷出來,背後有另一個國家撐腰----

    「俄羅斯?」李竺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傅展接住了翎子。

    「可能是。」他說,「但關鍵是……」

    關鍵是什麼,他也沒有說,李竺偷眼看看他:傅展總是很有主意,甚至從不喜歡和人商量,頂中意保持那份神秘感。她突然發現,這會兒他也是真沒主意了,他自己下不了這決定,甚至暗自希望有人能為他決策。

    她的眼神被他捉了個正著,他們倆對視了一會,誰也沒說話,卻又像是什麼都說了。李竺抿抿唇:傅展清楚地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態,但他卻依然保持了沉默。

    這就是希望有人來為他做決定了?或者他想問的是她的意見?

    她又會怎麼選?開羅還是羅馬?U盤裡裝的東西很重要,關乎於軍國大事,但……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去了開羅,也許還能回國繼續原來的生活,中途停留在羅馬,之後會怎麼樣可就真不好說了。從此再也無法隨便出國,也許將身敗名裂,或者得重新換個身份,不再用李竺的名字過活……

    對未知的恐懼是真實且沉重的,她也能理解傅展的心情,這並不好選,他們又不是專業人員,只是倒霉被捲入的平民,真要說的話,其實並不承擔這種義務----

    但----

    李竺忽然有點想笑:想那麼多幹嘛?傅展的猶豫是肯定的,但他難道真希望由她來為他選?她的意見什麼時候這麼重要過?

    「你會舉棋不定,其實就是有傾向了。」她說,「只是想有人為你說出來而已,傅展,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矯情嗎?」

    這一針尖銳得有點過分,不像是李竺平時的為人,傅展微微跳了一下,先有些不快,之後又不無釋然地一笑。他是聰明的,被戳穿了就不會繼續裝傻。

    「那你呢?就真的由著我鬧?」他問,像是故意在挑刺。「你不知道這麼做意味著什麼?」

    「我----我什麼都好,你說要怎麼,我就跟著你,一路不都是這樣過來的?」李竺說的是心裡話,她其實現在也有些亂,去開羅去羅馬,都有誘惑力,傅展有傾向她也就樂得不去多想,只是仍隱隱不安,這決定後果太重,他們又決策得過於糙率。不過,話說回來,這旅程中什麼事不是如此?從來都是性命攸關、頃刻之間。「聽你的就是了,我能有什麼主意?」

    「呵,這會兒又聽話了。」

    「不是說了嗎,上帝愛壞男孩。」李竺說,下了決定她也就漸漸平靜了。「你說過,我們會一起活著回去的----我當然信你。」

    她轉過頭看著傅展,眼底帶了點微微的笑意,傅展望了她一會,卻像是不堪承受似的,猛地把頭扭了過去。

    「好,」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那就走。」

    「去哪裡?」

    「不是說都跟著我?」

    言下之意就是別多問,李竺心裡浮想聯翩:這是要找佛羅倫斯的內線了?也許他和他哥哥私下還約定了什麼後手,他打算去碰面拿點補給,還是直接把U盤在這裡轉移?

    從皮蒂宮出去,他們走了大概二十分鐘,離景區越來越遠,李竺汗流浹背----如果在平時,這點路自然不算什麼,不過他們現在可是步履艱難的胖胖一族,頂著沉重的假體,步態改變了,也讓行走變得疲倦,腿腳字面意義上重得就像是灌了鉛。不過走得越遠她也就越期待:目標這麼明確,都沒認路的,難道之前已經踩過點?傅展是不是早想好了全盤計劃,只是沒能下定決心,所以不曾透露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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