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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別忘了波提切利的老師,我是利比的粉絲,我家有他的《聖母與聖子》摹品,德國一個什麼組合仿製的,這幾年他們超有名。」

    傅展嘆了口氣,「波斯恩兄弟,這幾年紅得不行,有人還想找他們仿《創世紀》----我介紹給了喬韻,之後就很難拿到他們的檔期,現在知道原因了。」

    他把心愛的仿畫大師介紹給喬韻,結果喬韻轉頭就告訴秦巍,這是有點俏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感覺,只是這無奈中多少還有點寵愛,李竺看著又笑了,她最好傅展多說說喬韻的好,多讓她看得清楚一些----女人是這樣,比起男人的壞,他對另一個女人的好更能讓她們清醒。

    但傅展沒有再說喬韻,只是隨便提了一句,就像是談論那些沒能拿到的摹品,他說到喬韻和這些藝術品的口吻很像,競拍失敗也不會沮喪太久,這種事總不會很容易的。他還在數佛羅倫斯的藝術品。「大衛、八角禮拜堂的青銅門,整個聖洛倫佐教堂,米開朗基羅一輩子都在給美第奇家族幹活,他成就最高的雕塑也永遠留給了美第奇----家族墓地群雕,皮蒂宮和烏菲齊美術館本身就是藝術品,烏菲齊里的檀木房間,連結兩座宮殿的瓦薩里走廊……」

    他停了下來,忽然嘆了口氣,「佛羅倫斯的過去數之不盡,現在卻乏善可陳,這座城市沒有未來,它是一座U型城市,未來也在向著文藝復興無限地延伸。」

    李竺不否認他說得對,不過她不知道傅展為什麼這樣感慨。「這並不是城市的錯,它只是----」

    她頓了一下,傅展這樣說起她才發覺,為什麼來過歐洲這麼多次,她卻始終沒有心醉神迷地禮讚它。「整個歐洲都給人以這樣的感覺----程度有輕有重,不過,的確讓人感覺到暮氣沉沉,最明顯是威尼斯----也許是因為它最臭。」

    這不是遊客人數能改變的氣質,這種腐爛中的味道也並非單純的牲畜糞尿(即使各個城市集齊不同的臭味也算是讓人心服口服),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從街頭雲集的流民,年代久遠的建築和人們的話題中絲絲透出。所有人都在談論歐洲的過去,但很少有人關心它的將來,歐洲什麼都有,但唯獨很少有對明天的憧憬,沒有對未來的好奇。佛羅倫斯無非也只是歐洲的一部分,它又何能逃離這種大勢。

    「這確實不是城市的錯,」傅展說,他越來越煩亂了,似乎已深陷進自己的思緒里,「整個佛羅倫斯只有44萬人,這麼少的人口是發展不起來的。人民連孩子都不肯生,年輕人越來越少,未來也就越來越黯淡----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至少是決定那麼一絲,歐洲的難民亂象是所有人共同決策的結果,正是那些所有不肯生小孩的人敞開了引入低質量移民的大門。」

    這整個話題完全跑偏了,但李竺沒說話,她隱約猜到了傅展正在煩擾什麼,也因為這猜測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麼樣,這不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些話她從來只當假大空的套話來聽,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要面臨類似的選擇。

    不過還沒到那個點,也許只是杞人憂天。也許----他們是想要在佛羅倫斯拿走U盤,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們沒有任何選擇,沒有密碼,U盤對他們來說毫無作用。如果施密特提出的交換條件是掩護他們安全回國,她和傅展只能答應,不存在第二個選擇。

    不該問,就不該去選,多想一點,未來就更危險一層,他們能像現在這樣坐在陽光底下吃冰淇淋談藝術,正是因為施密特的掩護,離開這層掩護他們就依然同赤。裸的嬰兒一樣危險。

    但李竺禁不住依然問,「你想怎麼辦,你怎麼想?」

    她緊張起來,不斷地舔著唇,猜測著傅展可能的選擇:對U盤的歸宿他們一直沒有立場,之前想要探明內容物,說白了也就是想多爭取些祖國的援助。現在也許物歸原主是更好的選擇,最有利於他們的選擇。另一種可能相形之下更加愚蠢----至少對傅展來說是如此,他又不是特勤,就算把U盤還回去,他們也理直氣壯,對任何人都有得交代----

    傅展在思忖,在煩擾,他甚至沒對李竺看穿掙扎的悟性有什麼反應。李竺拿起水喝了幾口,她有點不耐----並非是脫離傅展她無法去選,而是她指望由傅展表態,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去想。

    「什麼怎麼辦?」

    在傅展回答的前一秒,有個人樂呵呵地坐到他們對面,「終於見面了----久仰大名,我可是你們的粉絲。」

    兩個中國人頓時交換了一個眼色,恢復到臨戰狀態,打量起了這名矮小的義大利青年。

    對方似乎對他們的戒備並不在意,他亮出一口白牙,主動伸出手,用不怎麼標準的英文說。「安傑羅。魯索,你們可以叫我安吉,這是我的真名。」

    #

    夕陽西下。但大教堂周圍依然人聲鼎沸,四周的巷子裡,各種餐館不失時機地派出侍應生出門拉客,名聲在外的好館子矜持高傲,門面幽深狹小,義大利人和法國人一樣,總是對美食藏藏掖掖,不願和外國人分享。在他們心裡,遊客就該被那些壞同行坑。大理石下的she燈亮起來了,在夜光里,聖母百花大教堂是黑白色的,它看起來的確更如夢似幻,與凡間格格不入。在它周圍,上千杯各式各樣的冰淇淋、數百份牛排、成千把義大利長面正在被吃掉,遊客們聚在一起飲酒作樂,歡聲笑語,托斯卡納的紅酒確實沒得說。

    「我從沒喝過酒,但他們說這裡的Chianti不容錯過----這是錫耶納引以為傲的黑公雞,也許你們----」安傑羅放棄了,「算了算了,還是氣泡水就好。」

    但他還是加點了不少前菜,以示東道主的熱情,又興致勃勃地向他們打聽米蘭的細節,「我不清楚,我們沒看到視頻,施密特引導你們走的盲區。」

    「施密特為什麼沒來?」

    「他已經回家了,我恐怕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戀家。」安傑羅居然還有點害羞,他摸了摸鼻子,「不喜歡出遠門。」

    李竺和這組織接觸過兩次,兩個人都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雷頓他們是那種典型的特工,在他們身上你會覺得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很正常,但施密特和安傑羅----他們太日常了,仿佛就是那個說話你永遠也聽不懂的IT部員工。這種人和秘密行動、陰謀暗殺扯上關係,會讓人有種世界觀垮塌的不真實感。他們怎麼去應對雷頓那種人?一旦身份暴。露,恐怕走不過一回合。

    但他們確實很厲害,沒有施密特,他們現在還困在米蘭。他們開的車,用的現金都是他們搞到的,這幫黑客在網上有多無所不能,現實中就有多稚嫩靦腆。安傑羅一直勸他們多吃些,「你們辛苦了,需要多補充體力。」

    他很熱情地請教他們是怎麼跳火車的。「得承認這是妙招,發現你們跳車的時候施密特都快瘋了。我們一直到米蘭才重新找到你們----還得感謝我們在稜鏡的內線。不是他開了後門,我們可沒那麼容易黑進系統。」

    居然就這樣把內線給賣了……

    李竺猜他不超過20歲,他看起來出奇稚嫩,哈米德般的年輕。

    她試著問了一下,安傑羅今年23歲----很好,比她想得老一點,但也非常有限。現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隨隨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現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隨隨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一模一樣的吐槽,她只是想,但傅展卻直接說了。他今晚似乎比平時躁一點,安傑羅沒察覺,因為他依然彬彬有禮,掛著微笑,但李竺卻隱隱有所感覺,甚至心有戚戚焉,她握住傅展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噢,」安傑羅果然什麼也沒感覺到,他依然快活,「當然不是隨便亂說----首先得向你們道個歉,這是施密特說的,在東方快車上的會面不愉快,這和他本人的意願無關,是理事會的決定。請你們諒解,風險實在太高,我們不可能『隨隨便便把機密到處亂說』。」

    他做了個引號手勢,傅展捧場地露出微笑,至少在表面上放鬆了肩膀,李竺倒是比之前更緊張:時間比東方快車寬裕點,但依然不多,戲肉要來了。「在米蘭之後,你們改變了看法,是嗎?」

    「在巴黎之後我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安傑羅說,他誠懇地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前傾,他長得不怎麼好看,但臉上充滿熱誠,這是很動人的。「可以說我們之前處在典型的囚徒困境裡----但我們並非囚徒,囚徒是絕對自私的,我們卻可以合作。在東方快車上,我們的表現不夠好,現在,我們願意先付出信任。我想,David、Bambi,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釋放出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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