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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這個誘殺計劃臨時準備,漏洞百出。是在施密特發現第三人後,一邊執行行動,一邊讀取履歷,然後由傅展兩分鐘內想出的辦法,他們根本沒有反覆論證的時間,傅展化好妝就往教堂走,堪堪趕上規劃中的時間點。整個計劃能成功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如果事態遵循常識發展,她現在早成了一具死屍,或者更慘,已經成為被囚禁在地下室吊起來打的那種囚徒了。
李竺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後怕,思及可能的後果,更是忍不住看了傅展一眼----他們的關係現在當然比從前緩和了許多,不過,傅展到現在還是沒告訴她,U盤平時到底都放在哪裡。
「你應該換個角度,」傅展卻誤以為她還在介意喬瓦尼,也許還因為昨天的三條人命沮喪。「昨天我們不是成功地避免了一場大規模恐怖襲擊嗎?而且吉姆的出現倒也恰到好處,兩個武官被刺殺總沒有三個轟動,情報機構也是人,一樣會對離奇的故事感興趣,現在會有更多人知道美國人在執行秘密任務。他們以後……至少發起這種行動的時候會更小心了。」
「怎麼他們還會在意國際社會的看法嗎?」李竺涼颼颼地說。
「不會,但污名至少得事出有因,至少背後的推手得掂量繼續把此事擴大化要付出的政治代價。」傅展轉過頭,真誠又嚴肅地注視著她,語調沉穩中不乏熱血。「李竺同志,你是奮鬥在地下戰線的無名英雄,勇於自我犧牲,昨天你的行動拯救了數百條無辜的生命,在此,我向你致敬!」
「滾!」
李竺豎起中指,沉聲喝道,傅展嘎嘎大笑,繼續開車,她翻個白眼,望向窗外,但亦不得不承認,心情比剛才輕快了不少----她不會對傅展承認,那似乎太過高尚,和她的畫風不符。不過,接到施密特的示警電話時,那種『大事不好』的緊迫感里,最讓她心煩意亂的,的確是巴黎事件夢魘般的回放。奇怪她已經不記得昨天誘敵逃跑時自己的心情,在人骨禮拜堂的衝擊性畫面也無法給她留下一絲震撼,傅展把槍口彎上的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巴黎街頭的哈米德,他的血肉塗滿了街頭,與當天被掃she的真實畫面在一起,融合得天衣無fèng。如果他們不主動出擊,而是悄然避開,美國人從喬瓦尼那裡問出線索,會不會再來一次米蘭恐襲?
他們會的,恐襲後必然收緊的安保與名正言順的盤問是他們找人的利器。越是接觸,越能刻骨銘心地感受到這個龐然大物的肆無忌憚,在各種方面他們都喘不過氣,這就是被強權壓迫的感覺,那三名探員會不會和難民中潛伏的『社會領袖』接觸,分發武器與死亡?當平民倒斃街頭時,他們是不是只是付於一笑,繼續談論晚餐時的提拉米蘇?
不,這三次死亡她毫無感覺,倒不像是傅展說的一樣,以英雄自詡,但她的確隱隱有些解氣的暢快感,像是為哈米德,為那些被他們拋在身後的,在槍聲中尖叫狂奔的民眾們做了點什麼。即使這思路沒什麼道理,可能純屬推卸責任,但----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李竺忽然大聲說。傅展嗯了一聲,「什麼?」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她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語氣低沉了下來,「你喜歡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嗎?」
傅展的答案,往往都藏在問句里,他不是那種會老實回答問題的人,這一次一樣用失笑掩蓋了真實反應,李竺望著他----他已經面目全非,成了一張陌生的面孔,可眼神永遠是傅展的。「那你呢?你真的不喜歡那種感覺嗎?」
如果真的不喜歡的話,早就死了,他們正走在一條小徑上,被他們所遇到的那些打手雕塑,李竺不禁在想,如果施密特只是打了那通電話,告訴他們打手正在過來的路上,還有五分鐘就到,並未提出後續解決方案,他們該怎麼處理喬瓦尼?他和他的僱工都看到了他們的臉,也知道他們的身份,更不可能在詢問中完全保密,絲毫不露破綻,經過後續盤問,也一定會把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三場命案,為他們掙到了十幾小時的逃離時間,但如果沒有施密特的後勤支援,他們根本無法主動出擊,五分鐘的逃離時間能逃出多遠,他們的逃亡是否在米蘭就要伴著又一起恐襲和無數生命的逝去宣告終結?
在這條小路上,如果還是原來的自己,那麼你早就已經掉隊了,要保證你還能往前走,就只能任由自己被重新雕塑。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永遠在凝視你。喜歡這種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刺激,一次次完成不可能任務的成就感,死裡逃生後忍不住想傻笑的感覺,生命在這一瞬間的確似乎攀上高峰,濃烈無比,會上癮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樣的話,她和吉姆、雷頓又或是紅脖子還有什麼區別?
「喬瓦尼會沒事的。」她強行轉了話題,自顧自地說,「施密特他們會遮掩好他的足跡的,只要藏到這事兒結束就行了----只要再藏一周就行了,他知道得不多,美國人不會拿他怎麼樣的,是嗎?」
他們隔著換擋杆對視了一眼,眼神在空中撞出火星,一直存在的分歧再一次在火花中被燙熱,他們本來就是極為不同的兩種人。對他來說,她太慫,總是瞻前顧後,拘泥於無聊的社會規範,對她來說他太瘋狂危險,似乎從不把道德和人性放在眼中。這段同生共死的逃亡,能拉近他們的距離,卻不足以消弭他們的分歧,反而讓他們的不同更加顯眼----現在,她被淬鍊得更自信,也更敢表達,不再會藏著自己的聲音不說,而是敢於在對視中,表達自己的堅信。
傅展看不出失望不失望,也許是失望的,人都希望被贊同,但李竺說出口了反而更堅定,是的,她也喜歡這感覺,但她更在意喬瓦尼,人不能因為喜歡就沉迷,總有些別的什麼更重要。
「你相信過什麼嗎?」她問,追著傅展的眼神。這一問橫空出世,卻像是接上了一天前的話題,在那時候他們似乎還不夠親密,戰爭的確會讓人的關係快速升溫。
傅展的眼神又調轉過來,它是冰涼的,沒溫度的,瞳孔圓圓的,就像是野獸的眼睛。「沒有,從不。」
那也許你就並不適合做這一行。一絲模糊的念頭掠過,她像是明白了什麼,但大體說來仍是一片含糊,這四個字就像是一盆涼水,潑濕了心中的什麼,她點點頭,靠得更深了點,蜷在車窗里望著窗外掠過的原野,托斯卡納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園與田地,所以山野依然維持著綠意,這是很好的慰藉,現在並非傷春悲秋的好時機,她沒時間沉浸在什麼若有所失的悵惘里。
車子安靜地往前開了一段,傅展也沒開音樂,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和對面來車打招呼的興致。
田野間的秋風拂過,假體被吹得亂顫,喬瓦尼真的給了他們很好的矽膠,不是什麼材料都能這麼逼真的。
「……他會沒事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竺幾乎以為傅展會讀心,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傅展又轉回去看路,就算有什麼情緒變化,這麼多假體她也看不出。「喬瓦尼很聰明,我和他都說清楚了,他會沒事的----他也沒生我們的氣。」
「真的?」
「真的,」傅展是不是在騙人她根本分辨不出,也許他就是為了安慰她,「到這一步,生氣只能更把我們的歉疚往外推,喬瓦尼很聰明,他不會這樣想的----他反而很關心我們的處境,我沒說太多,就告訴他我欠他一次。這份情,來日遲早回報。」
有點說服力了,或者他依舊是在砌詞安慰,不過李竺並不是那種不知足的人,不管是喬瓦尼的確如傅展所言的大度,還是傅展願意編造一個這樣的謊言來安慰她----這兩種可能,不管哪個成真,都足以讓她的嘴角上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的表情,落在他眼裡,但微妙的心情不知他是否體會得到,不論如何,車裡的氣氛是輕鬆多了,傅展扭開音樂,90年代的流行音樂頓時流瀉出來,伴著風聲在一片濃綠的原野上輕舞。
~Oooh-ooohbaby,you\'vebeensogoodtome~pleasedon\'tmakeitwhatit\'snot,Well,Ithoughtweagreedonwhatweneed----
這是亞當和瑪麗會喜歡的歌,他歡快地唱著,寶貝你對我太好了,請不要讓我遐想連篇----某種程度而言,它頗應景,不過傅展和李竺都不是那種因歌生情的人,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音樂,雖然過去這段時間過得很糟,但開車上路時,吹吹風,聽聽音樂的感覺還真不錯。
「施密特那邊有什麼消息?」對話重新變得自然起來。
「沒有,只是問我們到哪了。他們沒動用衛星跟蹤,說是要儘量減少網絡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