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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一陣槍聲又響了起來,遠遠的像是有誰在放鞭炮,讓人稍加安慰的是,恐怖分子目標明確地沖向歌劇院,只有少數幾個人戲謔地朝人群掃了一梭子,如果是手槍點she,這隨意的槍法恐怕帶不來多少死傷,但機關槍就完全不同,機關槍掃人堆,概率來說總能打到幾個,這也足夠讓街口變成血肉地獄,子彈強大的衝擊力貫穿人體,炸出巨大空腔的同時,也把殘肢沖得飛上半空,子彈頭又從牆面被彈she出去,輕易地擊入另一名受害者體內,讓他捂著小腹跪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積起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哪怕是幾梭子掃she都足以帶走十幾條生命,子彈不會分辨善惡,沒有喜好,無情地隨機收走呼吸。受害者們跑不遠,被血肉塗滿人行道讓人打滑,巴黎歌劇院附近都是四通八達的主幹道,他們沒有小巷可以躲藏,警察們平時似乎隨處可見,但在這樣的關頭卻又不見人影,四面八方都有槍聲和尖叫,最大的恐懼點在於----你忽然間失去了安全感,這個日常走過的世界片片碎裂,好像從溫暖的家一下被丟進叢林,獵食者的咀嚼聲迴蕩在森林上空,獵物的呻吟與哀嚎充滿了淒絕,灌滿耳膜,這BGM根本無法迴避,它向著你的理智一直匯聚,一直衝擊,要把這認知刺進你的腦幹里:你隨時可能會死,而且你對此毫無解決方案,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不知誰擊破了路燈,街道驟然暗了下來,沿街的門面或者恰好已結束營業,或者忙不迭地拉下百葉窗,燈一盞一盞的熄滅,幸運地身處屋內的人們全都趴在地上頭頂遮蔽物,這也讓外頭街道的晦暗更添心慌,巴黎歌劇院的隔音效果當然非常不錯,人們聽不見裡面的聲響,但無人敢進去窺視,逃跑時的踩踏也造成巨大傷亡,遊走在百貨公司與歌劇院外,平時靠小偷小摸與旅遊騙局混飯吃的羅姆尼人沒發揮積極作用,他們乘著這風波闖進商店開始大肆劫掠----一個事實是,在災難中互相援助的案例之所以會得到表彰,是因為這較為稀有,人性在這種時候的常態,總是自私又現實。

    【巴黎發生襲擊事件】

    【巴黎歌劇院被恐怖分子闖入,現場傳來槍聲】【第九區成為人間地獄】

    【第十區發生槍擊事件】

    新聞從指尖擴散,在數公里以外,燈光溫暖明亮的家中引發恐慌,無數警車拉著警笛從街頭飛馳而過,居民被號召不要外出,體育場內,正在進行的比賽下半場踢得心不在焉,觀眾們想離開,但卻找不到出口。各國大使館紛紛亮起了燈火,無數工作人員收到了加班通知,法國邊境、巴黎邊界與第九區、第十區緊急關閉,巴黎的反恐警察訓練有素,第一時間防止事態擴大,這兩個區現在不許進也不許出。

    「發生了恐怖襲擊,你們不能進去。」警察對一位司機解釋,因為這輛奧迪上掛著的外交牌照,他比平時客氣一點,「那裡面現在非常危險,建議您最好趕快回家。」

    「我想去老佛爺百貨,我在那有個預約----得去拿條裙子。」后座上有人說,是位年長的夫人。

    「那麼您的運氣非常好,因為襲擊就爆發在老佛爺百貨附近。」警察說,「裙子可以改天再拿,現在,您該回家了。」

    他敲了敲車頂,示意車輛快點離開,以免造成交通堵塞。奧迪默不作聲地轉過車頭,往來路開了回去。

    「停一下。」夫人忽然說道,車速慢了下來,車窗被搖下了,夫人穿過面向她們的特警,凝視著被封鎖的街區----那兒有個男人正轉過街角,往老佛爺百貨的方向小跑而去,他的步伐穩健而又悠閒,看起來似乎並不介意第九區現在正發生的事件,或者----他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並多次從中全身而退。

    「……走吧。」她說,「圍著封鎖圈繞回去。」

    奧迪繞著封鎖區開了一圈,並沒有更多的發現,它不再留戀,轉頭駛向大使館。----這上頭坐著的都是使館的工作人員,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

    「是誰擊碎的路燈?這群操羊屁股的野蠻人,永遠都聽不懂人話!」H勃然大怒,按著手機大發一通脾氣,這才沉著臉接受了跳彈的事實,「把消息和照片散布出去,你們知道該給誰打電話。」

    很多人都不知道,羅姆尼人----也就是吉普賽人,內部有相當嚴密的社會組織結構,他們和北非移民一樣,抱著團在城市的隱秘角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任何事,只要和大家長談妥,就是整個家族的事。

    「亞裔,一男一女,也許會說法語,長得像照片這樣,如果不像也沒事,滿足這兩個條件就給我們帶來。」

    北非移民,阿拉伯人,遊走在香榭麗舍大道,打扮入時的白種小偷,存在於任何一個區的地下幫派,都接到了類似的電話,「如果是他們,一萬,不是也有一千歐元。」

    一萬歐元對任何下層幫派來說都是一筆大錢,一千歐元也足以鬧出人命,不少吊兒郎當的小青年低頭看看手機,開始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身邊的亞裔面孔,盤算著是否能湊夠一對過去領個零花錢。

    一道道身影消失在黑暗裡,拉出一張嚴密的網,巴黎雖然大,但畢竟是個有組織的社會,有組織的意思就是不論黑白,都有一定的秩序,只要網眼夠密,天上天下,有條不紊地慢慢拉過去,也沒有任何人能做漏網之魚。

    「我想知道他們會不會已經死了。」一切部署結束以後,K突然好奇地說,「如果他們真的在那幾個區的話,會不會就是被擊中的一個。」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就意味著U盤的下落可能又一次脫離了他們的掌控。H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又希望他們能倒霉到這地步,又不希望這趟苦差還要繼續下去。這差事既見不得光,又催得很緊,他真想知道背後到底是哪方勢力在說情,才能把K逼到這程度。

    「他們有很大概率在這幾個區,也有很大概率被擊中。」最後,他這麼說道,「到早上我們就能知道結果了。」

    「以法國警方的效率,也許要到後天。」K還沒打消他的求知慾,他輕輕地、吟唱般地念叨了起來,「寶貝兒,你們現在會在哪兒呢……」

    #

    一點微光亮起,為行人指引著道路,也許路面上還在進行血腥殺戮,但第九區的這一帶,一切都是安寧的,只有濃重的異味是唯一的問題----這味道難以避免,巴黎當局也喜聞樂見,它維持了下水道的清靜。

    巴黎有全世界最寬闊高大的下水道系統,與其說是下水道,倒不如說是地下暗河,污水通過無數支流匯聚進主幹道,流向下游的污水處理廠。這裡同時還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各式管線,電話線、輸電線,光纖、水管……這讓它成為一個與地面巴黎互為映像,複雜而又廣闊的大迷宮。很容易想到,如果沒有這股味道,太多人會把這裡當作一個基地,一個交通要道,一個交易場所,這股陰溝味兒,還有不論白天黑夜都一樣幽暗,只有維修工人才知道開關在哪的設計,成功地維護了下水道系統的純淨與安全,讓它不再重回數百年前的亂象----那時的巴黎下水道簡直就是活地獄,塞滿了穢物、毒蟲、老鼠甚至屍體,同時也是大量犯罪的溫床。很多人會背著一袋貨物爬下窨井,交易的物件什麼都有,珠寶、金銀、煙糙、香料甚至是活人,熬不過冬天的窮人也會來這裡,至少,這裡比上面要暖和,如果有幸找到屍體,也許還能翻找到什麼值錢的遺贈。

    時光荏苒,如今,除了在下水道工作的1300名工人以外,很少有別人造訪此地,窨井每天被數萬人踏過,但誰也不好奇地下巴黎究竟是什麼樣兒,人們享用城市的便利,卻本能地迴避著自己製造出的髒污。誰也沒考慮到這裡,就連最落魄的犯罪者都不會來這裡,這兒實在太臭了,他們寧可去城郊的難民營。所以,當騷亂發生時,當那些可敬的平民們四處奔逃的時候,誰也沒想到街角的窨井蓋,這是一條筆直離開叢林區的大道,一條超脫的捷徑,不過和世間任何事情一樣,大部分人總是對最佳解決方案視而不見。

    一陣細微的悉索聲,鐵絲互相碰撞,發出脆響,隨後,伴隨著咿呀聲,一扇門被拉開了,日光燈唰地閃亮,兩個旅人沉著臉在小屋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門合攏以後味道還行,不是不能忍受----這裡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這一段下水道當然疏浚得最用心。

    牆角堆著一箱箱礦泉水,傅展拿起一瓶遞給李竺,他們擰開瓶口喝了半瓶才停,屋內依舊一片寂靜,兩人各自盯著一角,誰也沒有說話,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情都糟得不行。

    沒必要再說什麼了,明擺著的事,今晚的襲擊是巧合?土耳其的政變是巧合?第一次沒有聯繫在一起,情有可原,但如果第二次依舊心存僥倖,他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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