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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本來是打算到了希臘再打電話的,到那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但沒想到走得不順,只能返回巴黎,一路上都沒條件,並不是故意瞞你,就是沒時間。」

    不說話,只是盯。

    「真沒時間。」傅展叫起來,「有點時間吃飯睡覺還來不及呢,就咱們在火車上那環境,你放心說這些事?」

    盯,但視線稍微軟化了點。

    「好好好,現在有時間了,你還想知道什麼,我都說給你聽行不行?」

    「藥就是下在酒里的,他肯定會要雞尾酒,我觀察過他,在酒吧他要過自由古巴、莫吉托和與鵝調情,沒怎么喝,只是為了融入氛圍----他點得很隨意,因為特工不該對食物有特殊的喜好。但他做得還不夠,不是真的隨意。」

    「這三款雞尾酒都是淡朗姆酒基底----他喜歡淡朗姆酒,那接下來就很簡單了。老年人吃晚飯一般都喝葡萄酒,沒有人會忽然去點雞尾酒,只要預先在餐車小吧檯的朗姆酒里做點手腳就夠了。兩分鐘,非常輕鬆。」

    「……」李竺不得不承認她有點不情願的欽佩,她可以記住雷頓每晚點的酒,但少了傅展的思維,就推不到淡朗姆酒那層,「那要是他點非朗姆酒基底,或者點了沒喝怎麼辦?」

    「那就只能用暴力讓他閉嘴,然後提早跳車了。會搞得更難看,路也會變得難走。所以他肯乖乖配合,我還是滿感激的。」傅展伸個懶腰,愜意地說,「真舒服啊,不管怎麼說,我們運氣還不錯。接下來就在這等著就行了,我哥他們也一直在找,土耳其那邊,死了幾個人,但沒中國遊客,除了我們倆失蹤以外,別人都回去了,查到了我的消費記錄,知道我還活著,也很可能會到巴黎,而且應該還帶著你----噢,對了,秦巍和范立鋒也在找你----總之,他們很早就已經準備一輛車來接我。在東站沒接到,現在也一樣,一會兒會有人到老佛爺百貨買點東西,我們跟著混上車就行了。」

    所以他才在巴黎歌劇院等,不會太遠,人流量也大,還能混個歌劇院景的法國大餐,李竺抽抽嘴角,她很不情願地息了怒,但仍不情願開口接他的茬。

    但對傅展來說,這算什麼,這人臉皮是很厚的,他哈哈一笑,很自若地把話題扯開,「回家以後,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還是不怎麼想搭理他,但這問題選得好,答案衝口而出。「上網。」

    不是和父母團聚,不是大哭一場什麼的,最想做的居然是上網,李竺自己都被窘到,和傅展交換了個眼神,她憋不住了,撲哧一聲,自嘲地笑起來。

    傅展也望著她笑,這笑沒有演技,是真的從心底笑出來的笑,夕陽穿過巴黎歌劇院的陰影,落在街角這對流浪漢身上,他們穿著髒兮兮的連兜帽衫,盤腿坐在散發著騷臭味的人行道上,但笑容卻和陽光一樣,點亮了這陰暗的街角。

    緊繃的氣氛消失了,沒了氣,餘下的只有溫情與放鬆愜意,李竺也換了個姿勢,靠在粘乎乎的牆面上,學傅展盤起腿,眺望著夕陽下的巴黎歌劇院。「那你呢,最想做什麼?」

    「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大吃一頓吧,我特別想吃火燒。糖的、肉的白菜的都想。」傅展說,語氣悠遠的,帶了絲神往,「從小就愛吃海淀那兒食堂的糖火燒,別的手藝一般,火燒真做得好,小小的,烘得蘇蘇的,一口咬下去,熱乎乎的紅糖汁流出來,又香又甜,勝過所有法國甜點。我在巴黎留學的時候最想的就是這一口,一到秋天就想白菜火燒,秋後的白菜最甜了,剁得細細碎碎,一嚼一包的汁----不說了不說了,再說下去真吃不下這法國大餐了。」

    「別說了,」李竺聽著不由自主也咽了幾口口水,她的胃忽然蠕動得很激烈,「你說得我都想吃了。」

    「哈哈,那也簡單,」傅展笑著說,「小時候的味道是吃不著了,食堂師傅早退休了,那頤和園有家農家私房菜也不錯----」

    他忽然頓了一下,沒往下說,剛才鬆弛下來的氣氛,現在就像是琴弦,得到什麼命令似的,趕緊貼回琴軌里去。李竺的眼神從他臉上掠過,速度很快,不敢落實,她渾身有些發癢,想要佯裝不知道,說句話打岔過去,但又承受不起這重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頤和園有家私房菜也不錯,做得一手好火燒,回去以後,可以----把地址給你。

    也可以----我們一起去。

    傅展說得對,太趕了,這一路亡命狂奔,生死攸關的信息都來不及溝通,誰也沒心思去想以後,人在快死的時候是不會想到那一塊去的,這是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去考慮的問題,只有在此時此刻,距離終點已經近在咫尺,他們幾乎已經絕對安全,甚至連追捕者和他們擦肩而過,都無法發現他們的時候,你才會有閒心想,這一路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和傅展之間,現在算是什麼,以後又會是什麼。

    很快,就能回到從前的生活了,在從前的生活里,他們是互相看不起的關係,但還說不上宿敵,彼此有過短暫的交集,隨後,便文質彬彬地互相敬而遠之,對彼此,充滿了厭惡,非常的不感興趣,是親密的反極。

    他們會回歸從前的關係嗎?把這段歷史塵封,頂多見面時多交換個微笑,頂多偶然閒談幾句,把一切回歸原點----還是,順著旅途中偶發的火花走下去?

    只是一夜情,並非玩不起,那說明不了什麼,可以說是對壓力的一種調劑,他們最近常常擁抱,依偎在一起,比什麼人都親密,但成年人分得清表演與真心。他們被迫相依為命,但,這種患難之情,回到正常生活以後,會不會持續下去,他們之間的……感覺,是不是濃厚到,值得持續下去?這個人值不值得她持續下去?

    李竺沒有答案,她之前從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來不及想,她也看不出傅展的想法,因此她不打岔,等他說下去,再做自己的決定。

    這斷掉的話頭,懸在空中,越來越重,傅展一口氣吸進去很久都沒吐出來,他似在觀察李竺,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被什麼嚇住,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也和她一樣,罕見地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A還是B。

    巴黎的天氣很好,空中沒有一絲雲,夕陽肆意地在天邊散發出七彩的晚照,一點點沒入地平線,華燈一盞盞亮起,行人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匆匆經過街角那兩個流浪漢,誰也沒多看他們一眼,好像他們就是街角的擺件。過了很久很久那麼久的時間,傅展終於動彈了。

    「等回去以後----」

    李竺有一口氣吐出來,但同時又有一口氣吸進去,像是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屏息等待了很久,又非得吸一口氣來等這答案。

    傅展說,「等回去之後----小心!」

    他一下坐直了,把她搡到牆邊,本能地後仰著,在視覺上躲開橫衝直撞轉過街角的麵包車。它沒撞上人行道,但衝出來的架勢可真像是要一頭撞上來。人群發出尖叫聲,四散著躲開這瘋狂的交通工具,遠遠的,又傳出炒豆子一樣的聲音。

    緊接著,三四輛麵包車從不同方向呼嘯而至,用黑布纏頭的司機跳下車拉開了車門,李竺和傅展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用最快速度站起身,沒入流淌著的逃難人群。

    最後一絲暗紅色的光被吞沒,夕陽跌進黑色里,巴黎的夜幕已降臨。

    第22章巴黎(3)

    巴黎第九區

    恐怖襲擊和政變有什麼不同?親歷過的人大約會告訴你,如果要在兩者之間選,政變好過恐襲----政變里鬧事的那一方目的到底單純,獲取政權以後還是要統治一樣的人民,所以平民在政變中不會成為重點打擊目標。恐襲則完全相反,發起恐襲的一方並沒有獲取政權的希望,平民的生命正是他們表達訴求,聚攏支持者的工具。當然,如果加上內戰,政變和恐襲忽然間又變得無害了,如果說恐襲中的平民也許還能因為自身的立場而逃過一命,那麼在內戰里,任何人都失去了豁免權,國家將化為活生生的血肉磨盤,這磨盤什麼時候止歇,誰能倖存,甚至就連交戰雙方都說不上來。

    但,

    很少有人有幸同時經歷過三者,至少很少有中國人能接連點亮這三項成就----專業人員除外。大部分法國人民也都生活在較安逸的環境裡----這裡的搶劫犯畢竟還是不用槍的(也許93省除外),他們的反應要比第一代移民們遲鈍很多,後者才剛聽到槍聲就條件反she地竄進了最近的藏身處,而此時此刻,很多路人還在到處亂跑,或者根本沒反應過來,無辜又驚恐地凝視著這熱鬧的畫面,就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小鹿,遇到了大腦無法理解的意外,所以大腦也就關閉了反應中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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