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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這要求很難。」他說,語調平靜,直視李竺,用肢體語言傳遞著安撫,希望著能奏效。「但我們會努力----我們需要一段時間準備。」

    李竺頓了一下,像是想要發火又強忍住----她的表情慢慢有所變化,看得出來,這個突來的挫折讓她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控。

    「當然,在到達巴黎以前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她說,低下頭看看表,又匆忙起來。「只有一晚上了,最後時限是今晚的晚餐----但不要和我說話,傅展有點動疑心了,他一直懷疑你有問題。不要有眼神接觸,不要特別注意我。」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臉上有條肌肉抽動了下,「他……是個特別危險的人,我不想冒風險,我受夠風險了。」

    這確實是她的真心話。H能感受得到,有那麼一小會兒,他像是進入了李竺的角色,確實對她產生了同情:跟在傅展身邊,滋味也許不會比同他們纏鬥來得更好,如果被他發覺不對,這男人可能的確會為了消滅風險,把她處理掉。

    而這當然是不可接受的,這也就意味著U盤為他們所得的可能性又一次變小。

    「好的,」H說,「我們能想出點暗號----」

    他思忖了一下,「今晚你能到酒吧車廂來嗎?」

    「不能肯定,他之前過去只是為了觀察新上車的乘客,在威尼斯沒人上車,到巴黎也只剩一晚了,沒必要繼續觀察局勢,也許吃完晚飯我們就會回去臥室。」

    「那就在晚餐車廂。」H決定,「如果東西準備好了,我就點一杯可樂----當晚,你會拿到一個文件夾,裡面有你需要的所有東西。如果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我就點杯雞尾酒,意思是,明早在巴黎火車站你可以拿到那東西。」

    「如果做不到呢?」

    「那我就點杯羅曼尼康帝。」H說,他情不自禁,想開個小小的玩笑,「我見過你的身手----人在死前總得喝杯好酒,不是嗎?」

    李竺像被蜇到一樣跳了起來,對他怒目而視,但又很快壓下怒火,匆匆看眼腕錶,糙率地說,「那就這麼定了,我走了。」

    她一路衝出餐廳,腳步踉蹌凌亂,H(和視網膜輔助系統背後的K)一起目送她消失,K評論道,「看那些服務生的表情,又一個東方快車號的傳奇故事。」

    「我們怎麼選?拜託,別選羅曼尼康帝。火車打鬥實在太俗套,現在的電影都不愛拍了。」H說,這次小小的會面讓他胃口大開,任務結束的曙光就在前頭,他決定多吃一片吐司。

    「你怎麼看?」

    「照我說,我當然選可樂,就按她說的完成交易,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個U盤裡裝著什麼,讓她回去又有什麼大礙呢?」H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他不否認此舉藏有私心,只要在這裡完成交易,善後就不是他的事了,他現在最想要的是把U盤好好拿到手裡。「你也看到了,她完全慌了神,在極致的恐懼下開槍殺一個人,在當時是別無選擇,但一旦清醒過來,她會付出一切代價來擺脫這種生活,不是嗎?她有什麼動力騙我們?U盤她拿著有什麼用呢?這應該不是陷阱。」

    「確實如此,但她走進中國大使館以後,會發生的事就超出我們的掌控,如果她根本沒拿到U盤,只是想籍此脫身怎麼辦?如果她和傅展已經達成默契,兵分兩路引開我們的注意力呢?」

    K的立場和他不同,他的決定H也無權置喙,他沉默地聽著,「點一杯雞尾酒,在巴黎火車站把她帶走,連車廂一起,她在火車上的活動範圍那麼有限,U盤能藏到哪去?慢慢拆碎,總能問出口的。」

    被拆碎的不止是火車----當然他會選雞尾酒,如果這不是陷阱,李竺就會為他們解決傅展,即使這是陷阱,這杯雞尾酒也能讓他們的警戒心降到最低,雞尾酒是最佳選擇。

    H點點頭,他哀嘆道,「繁忙的一天。」

    的確是繁忙的一天,東方快車號的乘客們先去瀏覽玻璃島和總督府,隨後乘船直奔火車站,傅先生全程看緊傅太太,他看起來的確已經動了一點疑心,眉宇間時不時有些陰雲掠過,意味深長地凝視著雷頓和施密特。

    這兩個男人都表現得很無辜,傅太太低垂著頭,緊緊跟在先生身後,臉色蒼白,魂不守舍,柳金太太等乘客看戲看得很樂,每一乘東方快車號都有故事,他們的也許不如小說精彩,但也足夠令人想入非非。

    結束上半天的遊覽,下午,東方快車號再度啟程,從鹹水湖面駛過,駛向下一個目的地,巴黎。車上乘客再度發生變化,有些人在威尼斯下車,有些人預備著在巴黎離開,但沒人上車,從威尼斯到倫敦有很多種方法,乘坐東方快車,在巴黎停留的那一晚顯得尷尬。

    晚上就餐時,餐車有些冷清,H坐在角落,穩穩地享受著自己的牛排,施密特埋頭坐在另一角玩著手機,餘下幾對老夫妻努力維持著社交氣氛,並因為這兩個單身男子的不配合略顯惱火。傅先生和傅太太進入餐車時,受到他們報復性的熱烈歡迎。

    經過一下午的休息,李竺似乎暫時成功地打消了他的懷疑,傅展看來容光煥發,她也鎮定了不少,臉色不再那麼蒼白,雖然歡容仍勉強,經過一番熱烈的應酬,他們在車廂中央落座,李竺瞟了H一眼,看似無意,沒等他回應,她就又扭過頭,和別人攀談起來。

    H清清嗓子,叫侍者過來。「麻煩給我一杯莫吉托。」

    一杯雞尾酒很快端了上來,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女人看似仍一臉冷漠,但抓著椅背的手指節忽然泛白,她若有若無地投來視線,H迎著她的方向咧嘴一笑,舉杯飲了一口。

    東方快車號的調酒師手藝不錯,這酒味道挺好,甜絲絲的,泛著薄荷葉的清涼,他想多喝幾口----明天以後,誰知道他什麼時候還能再坐一次奢華列車,但職業的謹慎仍讓他放下了酒杯,也許,以後……

    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大呵欠:這幾天他休息得的確太不夠了……

    #

    「喝了。」

    一個事實是,特工出任務時通常會很小心,避免攝入計劃以外的酒精,如果確實需要喝酒,他們會在事前服用解酒藥。事實上,大多數特工出於習慣,避免飲用開杯飲料,他們和謹慎小心的運動員一樣,通常只喝沒開封的礦泉水。

    「嗯。你可以表現得有點驚訝的樣子,雖然他未必會記得,不過反正有益無害。」

    在精彩的威尼斯之後,重新回到火車上確實有些讓人氣悶,這也是大多火車奢華旅行都儘量把時間壓縮在7天以內的緣故,在狹小空間中棲息太長時間,會讓人沒精打采。今天的晚宴就有些尷尬----雷頓先生吃到一半居然睡著了,他把餐盤推到一邊,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響亮的呼嚕聲簡直激起迴響,讓不少乘客啞然失笑。傅太太更是頻頻回頭張望,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滿臉關切之色。

    「他沒事吧?」當餐車服務生----和某位神奇出現的列車員一起把他攙扶出包廂時,她忍不住問。

    「應該是太疲憊了,夫人。」列車員悶聲說,他的氣質有些太嚴肅,似乎不太合適東方快車號的標準。「他會沒事的。」

    他順手把那杯沒喝完的莫吉托帶走了。

    另一個事實是,大部分計謀都不複雜,因為,如同傅展說得一樣,計劃總是會出錯,而且,人性總是能出人意料,再簡單的計策也能屢屢奏效----比如,圍屍打援,這就是抓住了人性的本質一點。發生問題時,人們總會想要接近它,弄懂它,這是難以遏制的本能,尤其當你在處理兩個門外漢的簡單問題時,你總是會放鬆警惕。甚至不會在第一時間懷疑到他們頭上----畢竟,他們哪來的藥呢?

    「做得挺好的。」傅展說,他扯了扯領結,「還不自信什麼,這不是很出色地完成了你的部分嗎?你早該參演電影----雖然今早我沒看到,但剛才你的表現,簡直是世界級演技。」

    遵照他的安排----她是演員,他是導演,對白或許是臨場發揮,她的情緒狀態經過精心指導、反覆排練,全來自傅展的推敲和分析,李竺不能從容,只能恐懼,從容讓人心生警惕,恐懼反而能讓人放下戒心。這依然是很簡單的人性。

    「這也許根本就不是演技,只是某部分真實的我。」在雷頓飲酒以前,李竺一直處於極度的亢奮和緊張中,情緒的余cháo還沒退卻,依然沖刷,她脫口而出,「也許我只是選擇把這一面表現出來。」

    他們的眼神隔著餐桌相遇,彼此都有點訝異,誰也沒想到她居然會突然承認了一小片脆弱醜陋的自我,人們總在對手面前炫耀羽毛,展現光鮮一面,而真正的弱點,卻甚至連親人都無緣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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