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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當然,如果能去錫納亞,那將更好。整個歐洲遍布著教堂,我得說,錫納亞的修道院會是非常好的調劑----它在深山裡,風景非常秀麗。我和我丈夫年輕時曾去過一次,那時我們惦記著修道院後的崇山峻岭,阿蒙,『等戰爭結束後,我們一定要來這裡露營』,是不是?但戰爭結束以後,這裡成了社會主義國家。等我們再次來到這裡,我和阿蒙已經爬不動了。」
東方快車號素來鼓勵乘客互相交際,這也是乘坐體驗的一部分,舊時的富豪旅客善於把一切公共場所變做沙龍,這多半是因為他們那時代沒發明智慧型手機。老太太對傅展仔細地講述著錫納亞的故事,『阿蒙』負責坐在輪椅里時不時莊重地點頭,他能走,但老人在公共場合總希望有點特權。「我們預定這次旅行時還以為能去錫納亞,這讓人嚮往又遺憾,但女兒又告訴我們,很遺憾,因為種種原因,行程有了調整。----種種原因,我知道什麼是種種原因,從布加勒斯特往錫納亞的路上建了個好幾個難民營……」
「天氣真好,是嗎?」
傅先生被老夫妻纏住,傅太太自然落了單,她腳步有些慢,不知不覺間就和唯一一名單身旅客落在了一起,對方也因此鼓足勇氣,對她友善地一笑,「羅馬尼亞的秋天只要不下雨就非常好。」
他們在遊覽議會宮,這是個新景點,壯觀的社會主義建築,內飾有強烈的莫斯科風格,對稱、莊重與華麗的美。不過,這樣的景點遠遠不足令見多識廣的乘客們驚呼,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帶著些遷就的歇腳式隨喜。傅太太本來正出神地打量一副古典油畫,聽到施密特先生的搭訕,便回過頭笑一笑,「這是我第一次來羅馬尼亞,非常美的國家。」
她穿著簡單的米色套裝,只有頭戴的寬沿帽透出度假色彩,妝容得體,畫著兩道彎彎的眉毛,傅太太身材窈窕,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儀態優雅,雖然不是驚艷美人,但卻很有韻味,在她含笑的眼神里,施密特先生猛地有些臉紅,他結結巴巴地說,「是的,非常美,非常動人----的國家。」
美麗、動人、寶貝兒,這是西方遊客的三大口頭禪,傅太太的稱讚更多是出於禮貌,被施密特先生這一說,她勾起興趣,微笑望著他等待下文,又啟發性地說,「您之前是因為----」
「因為----因為公幹來過這裡,短期出差。」施密特先生有些手忙腳亂。
「噢,這麼說,您一定是個大忙人了。」
「還----還好,我----我自己開間公司,有時不那麼忙碌,我就自己出來旅行。」
他對傅太太很好奇也很有好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中年夫婦組投來過幾次戲謔的瞥視,也識趣地給他們讓出空間。----太太的仰慕者,這好像是每本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必備的配角,就像是中國故事裡的梅香紅娘,這種仰慕之情無傷大雅,可以說是氛圍的一種調劑。傅太太專心地聽他說,不時發出「啊」、「噢」的單音,她打量施密特的眼神也含著笑意,很親善的樣子。
「聽說過反審訊嗎?特工被捕後的自救技巧。通過對話掌握對方不欲透露的信息,這說明什麼?只要是對話,信息的交流就一定是雙向的。」
腦海中迴響的卻是傅展的叮嚀,「特工潛伏不是過家家,不存在完美的偽裝,不存在複雜的變裝,老年人不可能裝成年輕人,年輕人裝扮成老年人也一定會露出破綻----會上新聞,特工的意圖一定很明顯,這世上也不存在真正被騙得團團轉的目標,更多的時候,特工和目標的接觸充滿了心知肚明的曖昧氣息。而特工和特工之間----其實氛圍也比你想得和平不少,槍戰是極少數情況,大多數時候特工聚會就像是商業談判,大家都玩命收集更多信息。」
「信息是這行的生命,他們做的大多數都是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審問出來的、收集到的,觀察所得的。每句話都可能蘊含當事人沒意識到的巨大信息量,你要做的就是玩命的冷讀,別怕猜,信任直覺,在心底畫出素描圖。」
這是她第一次『審訊』,傅太太當然有點畏難,但並沒感到很難上手。一個經紀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玩了命的冷讀』:他說以前來過羅馬尼亞,這是假話,『因為公幹來過這裡』,這是現編的,有不必要的停頓,可能是下意識的謊言----很多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現得都笨拙而浮誇。不過自己開公司是真的,他說那句話的語調相當的自信。
「您一定走過很多地方。」
「啊,對----對,我去過不少城市,美國,日本,韓國,當然還有中國----您的祖國。」
假話,施密特真不擅長騙人,他談論這些地名的語氣顯得對它們缺乏了解,也沒有感情,這個宅男恐怕沒有出過歐洲。
「真是太厲害了,那麼您平時居住在?」
「德國,我在伊斯坦堡有生意。」
真話,他談起德國的語氣充滿了感情。
李竺暗自皺皺眉:磨人的點就在這兒,施密特很笨拙,他的喜怒哀樂幾乎不加掩飾,很難想像有哪個組織會派出這樣的辦事員來追蹤重要資料。----但他謊話連篇,對他們興趣強烈,而且李竺的直覺總感到他並非真的對她有好感,像他這樣的宅男,遇到真正感興趣的女人,恐怕害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像這樣羞怯的人怎麼開公司?他不修邊幅,但很有錢,對上層社會的社交禮貌很生疏,甚至可以說對社交禮貌很生疏,什麼行業能容許一個人不與社會接觸也獲得成功?傅太太一邊聽施密特說著羅馬尼亞的歷史一邊想:無論如何,他是個歷史愛好者,對政治也頗熱心,對於二戰後歐洲局勢的變遷非常熟悉。
「所以,這就是羅馬尼亞的夢醒時分。」他們走過大會堂時,施密特總結說,「從蘇聯脫離以後,迫不及待地投入西歐的懷抱,所有人都在歡呼民主,但25年來,國家依然貧窮、混亂與腐敗。羅馬尼亞向西歐輸出了大量jì女和廉價勞工,他們在別國名聲不太好。但有誰生下來就是惡棍?這就是人們應該去思考的問題,從30年前到現在,羅馬尼亞、捷克、匈牙利、突尼西亞、埃及、利比亞、敘利亞----這齣戲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套路從沒有任何改變,但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他的語氣激動而自信,這是他真正擅長的領域,傅太太有些崇拜地望著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小嘴微開,驚訝又欽佩地不斷點頭。「我從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待過問題----所以,問題到底都出在哪裡?」
她當然有,傅太太發現自己具備這層次的智慧,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理解施密特的提問,只是她從前很少去想。
施密特在崇拜的眼神中cháo紅了雙頰,忽然又羞怯起來,他喃喃地說。「呃,我想……腐敗的利益集團脫不了關係,不是嗎?」
開始他還有些不敢肯定,他的聲音漸漸變大,說到最後時,忽然盯住傅太太,像是要從她這裡索取正面回應。傅太太不禁微訝,隨後點點頭,「是的,當然,這自然是最大的問題。」
查德符合,施密特頓時喜笑顏開,「是的,是的----」
但轉瞬間,他又像是意識到了傅太太的敷衍,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一下頓住了,開朗的臉上又籠上了愁雲與疑惑,這讓傅太太發出了一聲疑問又關切的『嗯?』,她懇切地望著施密特,像是不這樣沒法表達出自己的關心。
施密特的心防被這樣的眼神打得搖搖晃晃,他猶豫片刻,躊躇著想說些什麼,傅太太的手指甲陷進了掌心,她暗惱於自己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但面上依然帶著平靜的微笑,「怎麼了,施密特先生?」
話到了嘴邊,施密特張開嘴----但,不知想起了什麼,他又放棄地嘆了口氣,怏怏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我只是想,我永遠不了解你們中國人----尤其是你們東方女性,」這絕不是他剛開始想說的話,而且也實在不那麼禮貌,也因此可以判斷,這是他的真心話。「你們太善於偽裝了,非常具有迷惑性,叫人難以斷定真假。」
傅太太皺起眉頭,不太開心,這是她唯一合理的反應。「這可有些種族歧視,施密特先生。」
施密特也回過神,嚇得連聲道歉,他像是被自己失態的表現驚著,一邊道歉一邊溜走,整個旅途都不再同別人搭話,只是落落寡歡地徘徊在人群尾部,低頭玩著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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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
回程路上,情侶們當然一起坐,可以容納20多人的小巴非常寬敞,傅先生坐在車尾,對傅太太招手,「怎麼樣?玩得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