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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李竺把茶杯放回去,給自己加滿,瞟了傅展的茶杯一眼:幾乎還是滿的。她的同車人正埋頭給手工活收尾,他一早起來就忙著調和色彩,這讓雷切斯特誤以為他是個好畫家,不過傅展的手藝的確不錯,她的土耳其入境章已做得了,正擺在窗口晾乾,看起來和所有入境章一樣普通無聊,帶著顏色氧化後懨懨的暗紅。連李竺自己都看不出什麼不妥來,以她的眼光判斷,這印章有90%的可能矇混過關。「別告訴我這也是你小時候為自己的將來儲備的技能。」

    「只是出於興趣,這一招現在適用的範圍越來越小。30年前,這是特工的看家本領,但現在隨著科技進步,大部分情況下它已經不再實用。」傅展頭也不抬,提筆蘸了蘸顏料,仔細地修整印章邊沿,「前二十年,混過邊檢的流行做法是,一個人執一本護照入關,把它交給另一個人。但現在,有了指紋和視網膜、人臉識別,『清潔護照』這個詞也在退cháo流。現在已經沒有清潔護照了,你不可能用一本護照入境,另一本護照出境,除非有能黑進邊檢系統的技術人員做後勤,特工大多都規規矩矩地用掩蓋身份出入國界----或者乾脆就偷渡出境。」

    他舉起護照,吹了幾口氣,把它也放到窗邊曬乾,「現在已經沒有孤膽英雄這概念了,國家的力量越來越強,特工不再是和另一個人做智力上的周旋----什麼暗巷謀殺,酒吧里的遭遇戰,沒有了,這一行現在更像是奧運會賽場,兩個運動員同場競技,見不得光的比賽,但關注度一點不少,誰在什麼時候做了什麼,觀眾們幾乎全都能知道。背後龐大的團隊當然也必不可少,看似是個人成績,但其實完全是科學訓練的結果,少不了全方位的支持。」

    緯度越高,日曬越烈,墨水很快被曬乾,他把李竺的護照丟過來給她,「另外,回答你的問題----我以前沒殺過人,恭喜你拿到Firstblood,再加把勁,沒事摸摸槍,這把爭取拿個超神。」

    李竺接過護照,皺皺鼻子,但沒說什麼,傅展瞄她一眼,收好東西開始吃自己的早餐。「昨晚做惡夢了?夢到誰?」

    「誰也沒夢到,睡得很香。」李竺喝下半溫的紅茶,失去溫度,奶腥味兒浮現,隱隱約約,像她不肯承認的擔心。「這也許正是問題所在。」

    「你還巴不得噩夢連連,這麼寶貴的回藍機會都放棄,遇到敵人就崩潰?」傅展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他吃的速度比李竺快,但還奇異地維持著一份優雅。

    他的刻薄並不讓人意外,熟悉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傅展的綿里藏針。只是大多時候,這根針都藏在傅展身周那團禮貌的雲霧裡,不像是此時這樣直白。這或許是因為傅展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終究是更親近了一點。李竺不再那麼擔心自己被拋下,被處理掉,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表現出了強勁的戰鬥潛力。

    「可能我寧可做幾個應景的噩夢,」她說,「不要太多----太多的確會影響精神,但……」

    但幾個夢能讓她覺得自己還有良心,自己依舊正常----她終究希望自己是正常的。

    這話沒說透,但在兩人相逢的眼神里卻心知肚明,他們正離這個『正常』越來越遠,李竺的不安表現在外,傅展呢?他看起來若無其事,心底也是一樣無動於衷嗎?她的心理活動,在他眼裡是不是依然很慫?

    娛樂圈裡打滾的人,看不透性沒法混的,尤其以李竺的身份,持身再正,也不會把一次露水姻緣太放在心上。昨晚發生的事充其量算是催化劑,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刀銜在嘴裡共度的日日夜夜,把後背交給對方是一種特殊的經歷,會讓任何人的關係產生微妙變化。畢竟是共過生死,現在傅展面前,她不再害怕被輕視,多少有了點相依為命的感覺。

    「你覺得你會怎麼樣?」對視持續了一會,李竺問,「如果你殺了人,你會怎麼樣?」

    會做惡夢嗎,會愧疚嗎?最重要的,這種不斷異化的感覺,會讓你覺得孤獨和不安嗎?

    傅展凝視著她,出乎意料,並沒有回以嘲笑。

    「我不會。」他說,「殺那樣的人,我不會。」

    這是他的真心話,但卻似乎還有些保留,說這話更多是為了安她的心----殺紅脖子李竺並不後悔,那樣的人的確死不足惜,但傅展是否只對那種人殺伐果決?他會殺侯賽尼嗎?

    如果時間倒轉,明知走向,她會阻止嗎?她……會親自動手嗎?

    她可以不問,傅展也可以不回答,但要矇騙過自己,沒那麼容易----下一次,遇到下一個侯賽尼時,她會動手嗎?

    他們彼此對視著,似在進行無聲的對話,又像是和自己的另一面對峙,窗外是不斷掠過的金黃樹葉,太陽升起來了,曙光穿過五彩斑斕的原野,穿過玻璃,刺入雙眼,讓視網膜上閃出一圈又一圈的金星。

    傅展忽然笑了起來。

    「幹嘛?」

    「這就是人性----總想回到從前的生活里,不分輕重緩急,才剛休息一晚上,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摸索人生的意義。」其實他的語氣並沒有太多諷刺,更多地是冷靜的觀察。「如果你想有所成就的話,我勸你還是儘快摒棄這種愛思考的惡習,它對你的天賦是嚴重的阻礙----至少在這樣的遊戲裡,靠著本能,你會更好地活下去。」

    李竺不否認,傅展言之有理,但這仍無法消解她心頭的陰霾。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她問,語氣有點尖銳,「所以,你一點也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

    她已不再是受氣包,在兩人組中的作用日趨重要,這改變兩人都感受得到,但傅展似沒想到李竺的態度會變得這麼快,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消化她凌厲的攻勢,片刻後才又露出含蓄曖昧的微笑。

    「重點是不要思慮過多。」

    他說,「想太多沒有用,這終究不是遊戲,局勢的變化很快,你總會遇到容不得思考的時刻,到時候,你的天性自然會隨機應變,代替你做出選擇。」

    李竺眯著眼看過去,這一刻坐在金色陽光里的,似乎又是從前那個油滑斯文的傅先生,合作起來叫人恨得牙咬碎,滑溜得一絲絲話柄也留不住:社交時間馬上就要開始了,她是那個去幹活的人,他卻怎麼也不肯告訴她,如果禿頭肥宅真是U盤的原主人,那麼迎接他,到底會是怎樣的命運。

    湛藍色、金黃色與火紅色,深綠色,這些高飽和的色彩組合在一起,令你不難明白為何油畫藝術誕生在歐洲----但,原野逐漸被更黯淡曖昧的工業色彩取代,火車慢了下來,邊境檢查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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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中東的壓力越來越大,歐盟正因敘利亞內戰焦頭爛額,難民取道土耳其作為跳板,從海上、陸上通道源源不斷地進入歐洲。當局有意加強邊檢,卻受限於人手短缺與國內力量的掣肘,在羅馬尼亞邊境火車站,每天都有難民成功矇混過關,他們不是有錢就是有運氣,有錢人買來能用的護照,而有些難民僅僅是湊巧撞上了羅馬尼亞混亂不堪的警察系統失靈的那麼一瞬間。不過,再怎麼疏漏的大網,總也能起點作用,平時人煙稀少的邊境大廳現在排起了長隊,大量列車因此延誤,旅客們往往得排上一小時才能通過邊檢----這還是一切順利,如果遇到一個貪婪的邊檢官員,不是高貴國籍,又恰好沒準備一張藍鈔票,那可就有得煩惱了。

    東方快車號不在此列,這趟列車乘客稀少,財力與品行也深受當局信任,既然如今邊檢大廳的不便勢將長久延續下去,當地政府在服務精神(一份豐厚的禮物,兩瓶上好的波爾多紅酒)的驅使下,為列車成員安排小小的特權禮遇,邊境警察登上列車,檢驗護照與簽證。理所當然,東方快車號的乘客都擁有無懈可擊的出入境記錄,這趟列車上搭載的名流通常擁有多國簽證,使用過的護照摞起來能有半人之高。

    本周的班次也不例外,列車的九名乘客全都擁有無懈可擊的清白護照,而乘務員也都是熟面孔。邊警稍微翻開簽證頁,對土耳其的出入境頁只是漫不經心地一瞥,便斷定自己完成工作。他笑呵呵地喝了一杯茶,祝福諸位旅途愉快,並如願得到豐厚小費,隨後一分鐘也不浪費,轉身趕回邊檢大廳去掙他應得的外快。而東方快車號則繼續前行,於午後順利抵達布加勒斯特,乘客們下車在布加勒斯特稍作遊覽,並用下午茶,當晚,他們會返回火車包廂享用豐厚晚餐,繼續啟程前往布達佩斯。

    這是很顯眼的一群人,不但因為他們有衣著光鮮的專職導遊陪同,也因為所有人都衣冠楚楚,即使是便裝遊覽,Polo衫也依舊一塵不染,男士們都穿著鋥亮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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