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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她和傅展之間絲毫也不存在一點溫柔,他們是溫柔的相反,這與其說是欲望的宣洩,倒不如說是壓力的宣洩、情緒的宣洩,太多尖銳的東西參雜期間,反倒帶來全新不同的體驗,兩個人都快被沖昏頭腦,這失控才是整趟列車上最昂貴的奢侈品。沒人體貼,他們都在全力向對方掠奪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想要快點結束,卻又想要拖長這不用憂慮的極樂時間。傅展抱起她把她壓到窗邊,橫衝直撞,捏著她手腕的力道不加掩飾的兇狠,充滿控制欲,冷酷無情,過一會李竺又反過來控制住他,這從未有過的感覺,讓她邊笑邊哭,淚水撲簌而落,已經沒有足夠的注意力凝結思緒,但卻不能不去想,恐懼如影隨形,隨著對方的身影逐漸明確也就更盛,故國遠在千萬里之外,他們能逃走嗎?有多少勝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哈米德、James,那個金髮男人,那天在伊斯坦堡機場迴蕩的外語口號,太多音畫細節混著塵土血腥味,把太平浮世沖得淒涼黯淡,他們還能回得去嗎?人生還能和從前一樣嗎?槍沉甸甸的手感,開火後像是被人猛拍一下的後坐力,一顆頭忽然間爆成血霧,什麼都沒了。她閉上眼忽然放開了聲量呻吟,比剛才浮誇的表演還更大聲,傅展還在動,受不了了,過多了,她不能承受。
他們有4小時的時間,48小時沒睡,傅展的汗珠滾過粉底,他花了妝,隱隱露出顴骨上近黑的淤青。一個人要有極好的化妝技術才能遮住這大塊大塊的青紫,她的化妝品全落在機場的箱子裡,奇怪她對那個行李箱有些不同尋常的惦念,它被孤零零地拋棄在機場某處店鋪里,推到貨架底下,不知要多久才會被清理出來,它讓她想到自己,帶上了奇怪的象徵意義。
李竺翻過身落到傅展身邊,和他一起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們弄髒了自己的衣服,地毯(希望它本身不要太髒),給列車員增添了工作量,但此時此刻她不在意這些,她感受到的只有純粹的、平靜的放鬆與滿足。
傅展的手還搭著她的腰,她的手按上去,他沒動,她也沒移開。在以前這不可能發生,他們彼此厭惡又看不起,正因熟悉對方的輕視,所以不會給予一絲把柄,和他/她?怎麼可能。
此時此刻,仍說不上有什麼溫情與愛意,就只是,貪戀這皮膚相接片刻的溫存,他們一起望著天花板,直到那紅木純粹的光澤放大又縮小,融合成光怪陸離的萬花筒。
不知不覺,朦朧中相疊的手變成在相擁而眠,他們蜷成嬰兒的姿勢,在細緻緻密,花色鮮艷的土耳其織毯上睡著,身軀赤裸,外衣凌亂地糾纏,像是一張偷拍照片,在高速運動中截出一幀,充滿了動感的靜止。
距離晚餐還有四小時,在這薄暮時分,時間可被無限拉長,每一秒似都可以,走上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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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太太。」
「歡迎來到餐車。」
「今晚的推薦餐點是來自安納托利亞的小羊排,土耳其人有很好的羊肉,也許您在伊斯坦堡已經嘗過一些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還有鱸魚、龍蝦與牛排。」
「這是您要的羅曼尼康帝----」
東方快車號素來以完善的餐廳服務聞名,每位賓客都被請求穿上晚禮服出席晚餐會,每晚7點,在餐車開始晚宴,用過晚飯後,人們可以在沙龍車廂享用茶點,也可以前往酒吧車廂品嘗東方快車號聞名遐邇的雞尾酒,還有鋼琴師現場演奏,人們啜飲美酒,享受音樂,回到包廂後,列車員已經將床鋪好,豪華客艙附帶淋浴間,這是19世紀未能享受的便利,不過,客人們並不介意這一點小小的不還原。
「兩杯酸橙馬丁尼。」今晚的東方快車號人煙冷清,空間寬敞,五艙客人用過晚飯,都來到酒吧,傅展解開西服紐扣,在李竺對面坐下,「有個單身客人一直在看著我們。」
「你擔心他是他們的人?」李竺問,雞尾酒很快送上,她舉起來呷了一口。
「他去年就定了這節包廂,不,」傅展說,他抻抻袖口,「我擔心他看出我的西服並不合身,不屬於這種場合。」
「你穿的是HugoBoss。」
「這裡是定製西裝的世界。」
在東方快車上,無論穿著多么正式都不過分,對男士來說,最低限度是一件黑色西裝,女士亦謝絕T恤與牛仔褲,公司用這種儀式感篩選自己的客戶,晚禮服與小禮服、雞尾酒裙是得體的穿著,李竺攏了一下胸口,他們的治裝預算有限,她穿著一件簡單的雞尾酒裙,這是在H&M買來的。
「這就是女生占便宜的地方,西服容不得絲毫敷衍----但女人的裙子可以。」她說,陷入沉思,「唔,不過,你的確占用了最多的治裝預算,化妝品也主要是為你來買----」
傅展揚起眉,看她一眼,有一點點輕微的白眼,李竺嬉笑起來,他們在悠揚的鋼琴聲中湊近了親密地低語,說的是中文,靠得很近,有音樂的遮掩,別人怎麼都聽不清,只看得到一對快樂的愛情鳥。兩對老夫婦對他們遙遙舉起酒杯,還有一對中年夫妻,欣賞地看看他們,又相視一笑,握著手向酒保續了兩杯。
五艙客人里有四對情侶,這也很正常,獨自旅行的人很少把時間花費在這種行程上,這幾對看起來都很正常,年邁、殷實,和他們只剩傅展手上的百達翡麗撐場面不一樣,老夫婦佩戴的寶石耳環與項鍊,處處透露著身家。其實,圈內人望過去,貧窮與富有真是一望即知,李竺不認為有什麼特工能偽裝好衰老的富人,即使化妝與配飾都做到天衣無fèng,也還會有生愣的氣質,與華服格格不入。
「他看起來的確有點怪。」她同意道:剩下的第五艙客人是單身旅客,他大概在30歲後半,已經開始禿頭,有點小肚子,穿著定製西服,戴一塊愛馬仕時裝表,看起來有模有樣,但落在內行人里槽點很多----他就是那種氣質生愣,與華服格格不入的典型。他時不時扭一下,像不適應穿著西服的束縛,對表的選擇也很奇怪,愛馬仕表不是沒檔次,但更多是時尚先鋒買來搭配用,奢侈品牌的時裝表都比較年輕化,中年人還是愛戴傳統名表。「他不適應這種場合……不過我也覺得他應該不是我們的敵人。」
「對特工有歧視?不許禿頭肥宅做特工?」傅展舉起雞尾酒杯喝了一口,笑了。
李竺也跟著笑起來,他們都沒怎麼把那男人當真:出入奢侈場合的什麼人都有,很多人其實不是沒經濟實力,只是沒有從小進入這個階層,即使發了財也缺乏進入新階層消費的動力。誰知道?也許他是個發了財的小業主,剛離了婚,決定開始一段新生活,乍著膽子訂好票,上車後卻又懵了圈,只能不斷觀察同行人,決定自己的行止,東看西看的惹人討厭,想交點朋友,打破獨處的尷尬,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攀談。
「你確定追著我們跑的人是特工?」她說,「說到底,我們對他們還一無所知----所以始終不能排除任何一絲可能,是不是。」
這是在開玩笑,他們現在此刻是安全的,但李竺擔心的是到站布勒加斯特之後的事,個人和政府對抗聽起來很美,但在現實里,通常個人只能被按在地上摩擦,一般的說來,個人能在對抗中取得一點成就,那多少也是因為身後站著另一方勢力,或是擁有逆天的專業技能。像是他們這樣半桶水的業餘玩家,被政府盯上了,還不是屁滾尿流,被攆著追?現在每一天都是偷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還能呼吸,屬於需要感恩的小概率事件。
「應該是特工,但不是政府行為。」傅展說,他顯然思量好久了,只是之前不屑於,或是沒機會分享這份智慧。「還是有勝算,他們權限高,人手卻很短缺,打好提前量,只要能進中國大使館就安全了----以這點為目標,我們還是有點牌面。」
這是他們選擇巴黎的原因,東方快車號在義大利的停靠站點是威尼斯,那裡的交通太不方便,大使館的規模也無法和巴黎比較。李竺思忖幾秒,「你是說,接私活?」
「淘寶上賣查房記錄的知道嗎?還有查航班,查信貸----人有了權力就會想變現。」傅展低聲笑,「原理都是一樣的,想想看,你在歐洲分部做事,情報機構,遊走在黑色地帶,不可能什麼事都報備,權限又高。乘出差機會做點私活,上司遠在尼斯度假,對你的小動作隻眼睜隻眼閉,只要按時送點小禮就能相安無事,低風險,高報酬,為什麼不做?找個拍檔,出個小差,回來通話記錄一抹,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特工也是人,也要攢養老金啊。」
高權限,權限是真高,伊斯坦堡的監視網絡是他們的後花園,首先在機場就是從監控找到的人,有門路帶進那麼多設備,除了政府背景,別的真沒法解釋。「但他們知道我們是兩個人,卻還是只派出一名打手。在藍色清真寺那次可以說是巧合,可能人手分散開做搜索工作。但特洛伊城就只能解釋為人手短缺了,如果是兩名打手,我們沒機會逃走的----政府沒可能連兩個人都找不到,所以這不是政府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