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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你說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恰納卡萊?你以前去過那裡嗎?」她生硬地扭轉話題,其實沒問的話,落在傅展眼裡也等於是問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但不能說是完全看透,這女人看似淺薄,但關鍵時刻也總能讓他有點吃驚。傅展倒覺得她比從前要更有趣----雖然仍慫,但好歹多了點可琢磨的地方。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土耳其腹地。」他說,「但我去過卡利姆諾斯島----它距離特洛伊其實就幾小時航程,你會因為那距離而吃驚的。那裡以前屬於奧斯曼帝國,但在巴爾幹戰爭中被希臘奪回。看看希臘的海岸線,你就知道為什麼這兩個國家關係如此緊繃。」
卡里姆諾斯、聖托里尼,這一連串散落在愛琴海上的明珠是避暑聖地,也是奧斯曼帝國千年來的領土。被統治的那些年裡,希臘人在伊斯坦堡留下自己深深的印記,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少街區找到希臘風味,60年代,政府宣布驅逐所有希臘公民,他們被允許帶走的只有一個箱子,所有的記憶和財富都留在身後,但海峽不會因國家間的齟齬變寬,兩個國家依然隔海相望。島嶼間定期通航,每年夏季,希臘都會頒發為土耳其人準備的特別簽證,供他們登上愛琴海中的島嶼度夏。現在,夏天早已結束,政變後航線何時重新開放也還是未知數,但這無關緊要,Yoko和Park(他們現在的護照叫這個了)等得起,如果必要,一條橡皮艇也足夠他們進入希臘國土----也許就是因此,希臘政府才會頒發特別簽證,土耳其人要進入希臘實在太多辦法,堵怎麼堵得住?
「你去卡里姆諾斯幹嘛?」李竺問,她的語氣一直有點吃驚,像是準備好被大開眼界,這一招能滿足很多人的虛榮心,算是她討好人的小招數。傅展看得透但還是被奉承到一點,「希臘的島嶼我只知道聖托里尼。」
「那裡遊客太多了,卡里姆諾斯更安靜----我去那裡是為了攀岩。」她想調節氣氛,他由著她,他們間積蓄了許多疑問沒解釋,他看得出她在胡思亂想什麼,私下覺得很好笑,也認為這有助於保持權威。逃亡路上,一人做主,一人配合,這模式較有效率。
「我不知道你喜歡攀岩。」
「我也不知道你練過武術。」
李竺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深。」
何止是不夠深,原本也就比陌路人好點,傅展想逗逗她,「那你想知道什麼?」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你把那個U盤放在哪……同樣的問題走馬燈一樣在她額頭上走字幕,又被她糾結地壓下去,李竺演一出精彩的內心戲給他看完了,一開口問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喜歡土耳其嗎?」
「目前來看,不賴。」傅展差點沒笑出來,舉起茶杯呷一口。這裡的水有點苦,他們還在用當地直接打出的深井水。整個土耳其的水質都不好,鹼性太高,燒開了也不能喝,在這片土地上,淡水也是寶貴的資源,明早應該在村里多買點。
「人民是挺淳樸的,也許因為他們以為我們是美國人----土耳其人不喜歡中國人。」
「工人和城市居民,也許,農民不會,農民基本不關心政治。」他取過剩下的那瓶礦泉水,喝一口,遞給李竺。「當然,也得感謝哈米德,他確實是個很賣力的嚮導,成功地讓我們接觸到鄉村的淳樸一面。」
不淳樸的一面是什麼?李竺做個鬼臉,舉起水瓶也喝一口,「也許他只是怕他需要掩蓋的罪案越變越多。」
想到哈米德的老闆,傅展唇邊的微笑變深了。「希望侯賽尼已經找到回家的路,不論如何,他至少留了一命。」
是啊,不論如何,他們至少留了他一命,侯賽尼醒來的時候會發現自己被綁在曠野里的一棵樹邊,渾身赤裸,但,繩結不是很緊,他們還給他留了一瓶水。等他回到伊斯坦堡,再把一切融會貫通,他們早已進了希臘境內,而哈米德也會拿到一筆足以讓他發財的報酬,他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安卡拉,甚至就留在伊斯坦堡,畢竟,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而侯賽尼報警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是啊,至少留了一命。」李竺也綻開一點笑意,這女人笑起來像茉莉花,小小的,一點一點,全然不似他人的明艷張狂,但留心看,也算是有點風姿。她若有所思地摩挲著瓶口。「我們有足夠的錢給哈米德嗎?」
「我們可以留一些現金給他當定金,讓他給我們一個帳號,餘下的部分,等我們回國再支付。」傅展胸有成竹地說,他看出李竺有些許不安,「拜託,如果我們坐走私艇走,就得靠哈米德給我們找船夫,不留筆尾款,你能放心登上那艘小船嗎?」
「……你就不怕他覺得自己再也收不到尾款了,給我們找艘漏水的船?」
「他不會,他會相信我的。」傅展很有把握地說。
「為什麼?」
「他怕我。恐懼比貪婪更有力量。」
怕?怕什麼?如果哈米德和船夫說好,在大海上溺死他們,拿到的錢他們平分,那他面臨的風險無非是這一艘船再沒回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太可能赤手空拳地游回岸邊,繼續找他的麻煩。這計劃對他的人身根本毫無威脅,李竺看不出他有任何理由害怕,她嗤了一聲。
傅展不說話,就看著她,沉著臉,一直看到她額際冒出冷汗,眼神開始游移,才移開眼神呵呵笑,「你看,你明知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但還是怕我----這就是恐懼的力量。」
李竺很想吐槽,看得出來,但她在忍,這女人真的膽小,慫得平庸,不像是他服務的集團總裁喬韻,底牌一對爛三也敢賭博----她根本不在乎輸,反而一直在贏。傅展有時也在想如果他是和喬韻一起被困伊斯坦堡機場又會怎樣?
也許根本就不會怎樣,她一開始就不會藏在洗手間裡,死都要死在貴賓休息室的虛榮。看似愚蠢的決定,從現在的結果來看,最後反而會化險為夷,而他周全的考慮反而成了惹禍上身的導火索。如果說李竺是慫,那他也只能用衰來形容,因為她的慫,他就更衰,要不是和她在一起,考慮到她的感受,他說不定也不會進那個女廁隔間。
傅展有少少遷怒李竺,她沒用得理直氣壯,U盤的事,不問就甩給他,回國後全由他處理,她也能少點麻煩。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更加庸俗,要像哈米德,一路慫到底也還好,她卻總忍不住想問一問,還想反抗一下自己的慫,這反而讓人更看不起,乖乖閉嘴就行了,多問什麼?反正最後還不是要按他說得做。
「……我怕你,就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對我怎麼樣。」
「什麼?」
「沒什麼。」
聲音低低的,傅展一開始是真的沒聽清,她也慫得快,很快欲蓋彌彰地大聲否認,這很李竺。傅展回味一會才聽明白,又不禁啞然失笑。
也不是全然如預料中那麼慫,時不時還是能給點驚喜,意外的犀利:他會不會對她怎麼樣?原來她也不是沒猜測,如果在機場,她要拆夥,如果在逃亡中她表現不好----他會對她怎麼樣?
這句話,說得幾乎有點挑釁,即使用低低的音量來含糊,用低垂的肩膀來遮掩,這依然是挑釁,傅展也被激起興趣,仔細地審視李竺:她哪兒藏著的膽子?
真看不出來,就像是看不出她會武術,身手居然還可以。李竺看著就是人們俗稱的白蓮花綠茶婊的樣子,細眉細眼,瘦瘦小小,長相清秀,說不上多驚艷卻很有氣質,細看不能說不美麗----她很會裝模作樣,本質的庸俗被掩飾得很好,光看外表,還是有點賣相。
樓下有人在走動,是哈米德,老闆拿著橡膠水管從外頭走回來,隔著窗戶同他聊天。這是間典型的土耳其民間建築,土黃色的二層小樓,花磚窗,牆體很厚,隔熱保溫,屋裡懸著掛毯,村裡的宣禮塔在放睡前禮拜的唱經聲,不過哈米德和老闆都沒什麼反應。旅館老闆和城裡人往往不那麼虔誠。
土耳其的夜空真的很美,這一整條路都沒有光污染,夜車開在路上,除了車燈以外能看見的是滿天的星光,還有路兩旁煙糙地搖曳的影子。在悠悠的唱經聲里,聽著哈米德和老闆大聲的談笑,聞著廊下飄來的水煙味兒,月光混雜著星光不由分說地悶頭砸下,這場景能醉死文青,任何一個人的美貌都會在這浪漫的氛圍里得到加成,傅展的審視味道漸漸淡了,他斜著眼看李竺,李竺也看著他,兩人心裡都動了一下,但又不約而同地露出哂笑:算了吧,和他/她?
「……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氣氛有點鬆動,李竺就又有膽子說話了,照舊是低低的,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