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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你會有自己的店的。」李竺說,她現在明白哈米德想要什麼了,安全感會比之前更高,「只要你表現夠好,只要我們能成功,你會有的。」
這就是她想要問的,也是哈米德想要聽的(否則他何須如此積極地訴說自己),他的雙眼放出亮光,因為她的話由於漫不經心而格外真實----這對李竺來說的確不難,對傅展也無非舉手之勞,而這亮光只一瞬又有些黯淡。
「我真羨慕你們。」他有些悶悶不樂地說,帶有無知人對外界想像的誇大。「美國人一定都很有錢----一定都是大學生。」
哈米德很幸運,他家族素來注重教育,他本人小學畢業,在家鄉屬於知識分子。
但他很快又樂觀起來,「但我有的已經足夠好了,我現在的機會已經足夠好了。」
已經足夠了嗎?李竺望著他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土耳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哈米德們已經算是社會中堅,甚至可以說是帶有精英色彩,也許這個國家的未來依舊風雨飄搖,所以把一切都賭上,遊走在法律邊緣,只為了一句空口許諾的機會的確算是足夠好。至少,除了它以外,哈米德該去哪裡再給自己弄到一間旅遊區的店面?
「美國人也不都是大學生。」她最後只是說,「上大學對美國人來說也很昂貴。」
這是真的,這事實更鼓舞了哈米德,他臉上燃起對未來的期望,看看表,為李竺看一眼店面深處,「他應該快出來了。」
傅展的確已經去了很久,不過李竺知道,她表現得越鎮定他們就越安全,她喝口茶,拿出他們新買的手機看了眼,「再等等。」
海峽的風吹過來,暖洋洋的讓人幾乎快化在風裡,遊客們左顧右盼地登上碼頭,臉上顯然還帶著對政變的憂慮,商販們極力想要打消的正是這點,馬路喧鬧得恰到好處,海面在陽光下泛著深藍的亮光。李竺望著海面,又看看這個年輕的男孩,她一直避免問他的年紀,但很容易看出來,他應該剛20歲。這就是琢磨一個人的副作用,了解他了以後就很難再把他當棋子看待。
「哈米德,你喜歡你的國家嗎?」她問,這一問沒有目的。
「當然。」哈米德卻像受了冒犯,挺起胸有些憤慨地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在『亞裔美國人』的眼神中很快有些心虛,但又不無倔強,看得出是真心這麼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否則我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非法移民?你也許想不到他們都是怎麼談論土耳其的,對很多人來說,即使是拿美國綠卡都不想換----世界上再也沒有土耳其這樣一個國家,靠近他們的故鄉,說著我們自己的語言,還如此的安全----」
他卡了殼,安全這個詞在當下畢竟有點諷刺味道,這讓他之後的形容詞也跟著被堵在了喉嚨口,哈米德掙扎了一會,像是也感覺出任務的艱巨----讓一個美國人明白土耳其的好,他悻悻然地說,「你不了解我們,女士,土耳其是整個海灣地區最接近天堂的國家。」
這份自信的確刻在他的臉上,也刻在每個國民心裡。李竺有些吃驚,這事實細想之下有些說服力,但又不易讓人接受,她以前從沒這樣想過,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人民生活都在怎麼過。
「Hmm……」她說,想道歉,但又覺得這好像不是宮口安娜會做的事,青山亞當如果發現,一定會暗中嘲笑,也許會因此看輕她。
茶館深處傳來一陣響動,打破她短暫的尷尬,男人洪亮的笑聲傳出,接著傅展走了出來,和老闆一再握手擁抱,看來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土耳其人做生意也愛套交情,他們頂中意一邊叫兄弟一邊模糊細節,不過,無論如何,看起來這筆交易做得挺愉快,老闆沒動什麼疑心。
李竺坐著等傅展過來,沖他飛了個眼色,傅展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微微掀起夾克,給她看看腰間插著的寶貴財產。
「準備一下吧,」看起來,他的心情也很不錯,李竺更是開心得快飛上天了,這幾天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離開這國家的時機來了。」
她當然還是不怎麼喜歡這男人,太多謎團,太多困惑沒解答,但這不妨礙李竺在這一刻很想親他一口。她跟在傅展身後,「A計劃?」
「嗯。」傅展說回中文,「他怎麼樣?」
「可以控制,只是想要錢,和他老闆沒有親戚關係。」她把他留下的功課完成得不錯。
「好。」傅展說,他回頭露出誇張的微笑,一把攬住哈米德,「我聽說你和安娜聊得很不錯,哈米德,小伙子,很好,很好----」
哈米德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露出忠心耿耿的微笑,「是的,亞當,好朋友,我們都是好朋友。」
終於拿到護照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終於自由了,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該死的動盪的國度了,東京、倫敦、巴黎,北京,他們要去哪國都行,而哈米德也終於可以拿到錢了,一筆以『安娜』的許諾足以買下店面的巨款,或者,更實際一點,他們剛才在哈米德的指點下打劫到的贓款中的一部分,又肥又可口的一部分----
他們歡聲笑語地坐進車裡,氣氛和來時已不可同日而語,幾乎沒人記得後車廂里的人體,哈米德眼巴巴地,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問出終極問題,「我們要去哪裡?機場?」
而傅展露出神秘的微笑。
用開大獎的語氣,將謎底揭曉。「----愛琴海。」
第9章路上(1)
土耳其通往恰納卡萊的路上
「以前公路旅行過嗎?」
傅展從浴室里鑽出來,身上還冒著熱氣,穿過紗門坐到李竺身邊,先抬眼打量了一下夜空,「工業不發達也有好處,這裡的夜空比較好看。」
讓人詫異,土耳其是公路上的國家,這個國家沒法移走城市裡堆積如山的垃圾,但卻有發達的公路網,路況很適合自駕旅行。從伊斯坦堡到安卡拉、卡帕多西亞、棉花堡都一路暢通,理所當然,沿著公路也就灑落著合適的投宿所,過夜大巴不會光顧那裡,從一個目的地到另一個目的地,他們往往是夕發朝至,但自駕游的乘客有時會冒險開下鄉村路網投宿。有些人在棉花堡被嚇得不輕,那裡集中了土耳其旅遊業80%以上的騙術,不過大部分時候,公路酒店的體驗還不錯,也許沒有星級酒店那麼完善,但李竺也很喜歡捧一杯熱茶,在秋夜裡坐在小小的陽台上看星星。
「沒有。」她承認,「會開車以後,從沒那麼多時間。你呢?」
傅展看起來對公路旅行經驗豐富----這男人對什麼事經驗似乎都很豐富,他給自己倒杯茶,「以前在歐洲讀書,假期會和同學開車到處跑----那時候還沒人做代購,都是到處去旅遊。不過工作以後,也很多年沒這麼空閒過了。」
工作以後他都做了什麼,她當然很清楚,這話題不太合適,讓她不禁想起被拋諸腦後的從前,一周時間,100多個小時,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現在被傅展提起來,那些過往才從心底泛起來,帶著陌生的泡泡,像是她已經重新出生了一遍,再回頭看,那些事都已經有了一輩子的隔閡。
「你說……」她忍不住開口,但又不願說完,只是悄悄收緊雙拳。你說親朋好友有沒有找他們?秦巍和喬韻,公司如何應對他們的離去?父母未必能接受他們的失蹤,但這些話沒有討論的意義,越是想念就越不能聯繫,面對的敵人太強大,從安全角度來講,也許別人以為他們倆死了會更好。
不打電話很難,但還能忍得住,更難忍耐的是上網搜尋的衝動,李竺想知道從前沒網絡的年代,背井離鄉的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現在才明白,如今的獨立都不是真正的獨立,就比如她,從前出那麼多次差,但其實卻從沒真正離開過家,總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裡,留在網絡上那些轉發和熱評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話和流行梗里,處於期中的時候不覺得,離開的現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麼戀家的人。
「你說----」
她不想思鄉太久,但下一個話題依然不方便談論:你怎麼會懂得這麼多,你出現在那洗手間裡是故意還是巧合,那個U盤你藏在哪裡?剛開始不敢問,現在不想問,恰納卡萊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們就能取道水路從港口進入希臘----一旦進入歐盟區,那還不是天高任鳥飛?家的距離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不想節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並沒有好處,傅展打算拿U盤做什麼,那幫人究竟是誰,李竺其實並不是真的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