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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看看市場那邊的情況再說吧。」他說,態度模稜兩可,不透露一點傾向。

    第8章伊斯坦堡(8)

    土耳其伊斯坦堡黑市

    逃亡有助於體驗生活。這是李竺的新發現,逃亡一段時間,你會成熟很多,對社會的了解更深,也會更快融入當地文化。就像從前,她就從來不知道其實黑市往往就存在人們身邊----一般來說,它應該是個酒吧,不過現在畢竟是白天,所以他們就坐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海峽邊,吹著歐洲區吹來的風,面對大海一邊舒舒服服地喝著甜如蜜的釅茶,一邊欣賞著來來往往的遊客----這家茶館其實就開在遊船碼頭邊上不遠,就在黃金地段的正中央呢。

    世界的花苞像是在她面前又綻放了一層,現在李竺看著遊客就有點優越感了,像是比他們更看破了一層生命的奧秘。她瞄了哈米德一眼----這也是個新變化,走過那麼多國家,除了酸文假醋的淺嘗輒止,從沒怎麼真正關注過當地人的生活,但現在卻在琢磨哈米德的心理----你總得把他琢磨透了,才能知道該怎麼對待他。

    這是個機靈的小伙子,膽子也不小,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他的老闆現在就在汽車後備箱裡被捆得結結實實----距離這很可能涉黑有槍的『黑市』不過幾十米的距離,他還能眯著眼很愜意地和她坐在一起喝茶,絲毫也不擔心傅展在茶館後廚發生什麼意外,這個洗手間一去不回,然後他就得和李竺一起被抓起來酷刑拷打了。

    當然,哈米德也可能和茶館老闆說了些什麼,此時不過在上演緩兵之計,給老闆更多的時間從容收拾傅展,不過李竺沒怎麼往這方面想,她能感覺得出來,哈米德還是很賣力的,他已經完全投向了這兩個兇殘的遊客,除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可能真的被傅展嚇住了)之外,也不乏對未來的憧憬:哈米德對他們的來歷顯然是浮想聯翩,說不準已經描繪出了新世紀『邦妮與克萊德』的美好畫卷,看準了他們初到寶地,需要幫忙,便開始嚮往著自己能成為跟在後頭吃肉的那個小弟。

    會為了這麼飄渺的希望放棄原本的生活,可見哈米德的收入應該不高,當然,他這樣旅遊業的外圍人士,小幫工小混混,在哪個國家都屬於邊緣人,收入低微是應該的----可如果一個能說流利英語的年輕人這麼迫不及待地投入犯罪業(他遐想出的)的懷抱,這對社會來說其實是個危險的徵兆。這證明年輕人已經對社會產生絕望感,李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哈米德----他看上去就像是土耳其街頭巷尾常見的那種年輕人,微黑的皮膚,捲髮,狡黠的雙眼,廉價的夾克、緊身長褲和沾滿灰塵的皮鞋,這裡的年輕人都不戴帽。

    「這種事需要一點時間。」哈米德主動對她解釋,「得挑護照,得找長得像的----白人會更容易點,但亞裔美國人----」

    他做了個手勢,對她急切又討好地笑起來,這點殷勤落在別人眼裡讓人會心一笑:又一個想要來場艷遇的小導遊。

    李竺也很喜歡他的態度,這份殷勤讓櫃檯深處兩個看場子的壯漢店員顯著地放鬆了警惕----沒準他們真能矇混過去,兩個『遊客』,有這方面的需求,和老闆搭上線,老闆派夥計帶他們過來,電話因為政變受監控,就發個簡訊打招呼。生意就是生意,雖然有些疑點,但誰會追究太多,錢先拿到手再說。

    「哈米德,你上過大學嗎?」李竺問,她又呷一口茶,眯起眼推了推墨鏡,在煙霧繚繞中分辨著哈米德的表情。

    阿拉伯世界都愛喝茶,土耳其也不例外,這裡的人愛喝川寧,泡得極濃,再加大量的糖和香料,能坐在室外就絕不坐在室內,阿拉伯水煙壺放在中間,人手一個槍嘴兒吞雲吐霧,現在人還不夠多,再過幾天,跟風的遊客會填滿茶館,大部分都是歐洲人,亞洲人受不了那份甜。但哈米德卻很享受,他美滋滋地喝一大口茶,又長長地吸一口煙,只是很小心地不把煙圈噴向李竺面部,在這裡,抽菸時坐在下風口是基本禮儀。

    「沒有。」他瞪大雙眼,好像對李竺這個問題很驚異,『我怎麼可能上大學?』,「如果我上了大學,就不會在那裡打工了,我幹得很多,但拿得很少,就像是驢子一樣被老闆鞭打。」

    他扮了個鬼臉,看得出對大學有嚮往,「上了大學的人都不在這裡工作,他們在安卡拉----在這裡的港務區,還有那些大房子,你們在旅遊區看到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女士。悽慘、落魄,從早工作到晚,但只拿一點點錢。」

    他們的住處當然也不好,有人說不論你什麼工作,伊斯坦堡都有相應收入的房子等著你,這不假,不過和他們相應的房子是什麼樣李竺大概也可以想像。

    「但你的英語說得很好。」

    「我自學的。」哈米德很驕傲,「我想做個導遊,這樣就能進公司工作了。」

    進公司工作對哈米德來說似乎很值得嚮往,這仿佛許諾了、暗藏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不過,希望的火花一閃即逝----他又有點黯淡,「但會說英語的導遊太多了,現在他們想要會說中文和日文的導遊。」

    「所以你才在這樣的店裡幫工?你不覺得這對你來說有些太委屈了嗎?為什麼不找別的工作?」

    任何一個夥計對店東都有怨言,哈米德也不例外,他剛發泄過一長串,但這不妨礙他現在的驚訝,他淡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還能找到什麼比這個更好的工作呢,女士?」

    「……」李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試探性地說,「翻譯?」

    事實上土耳其不需要翻譯,也不需要太多文員,更不需要工人,「我們沒有那麼多工廠。」

    哈米德搖著頭說,他這會兒是真起了談興,「在我的老家,所有人都在種田----這本來也是我的命運,但我----」

    「但你不想種田。」

    「是的,但我不想種田,所以我就從家鄉出來,一開始我在另外一個省,」他說了個李竺全無印象的地名,「在那裡我給我堂叔幫忙,我們做----劣質服務業。」

    他停頓了一下,忽然吐出一個高深的英文詞組,這讓李竺愣了一下,他們交流使用的單詞一直都很簡單和口語化。「這是個大學生告訴我的,我們國家管這個叫做劣質服務業,它就是在社區里,為這個區域的人提供小商品。這個的收入比種田好一些,但對經濟有害,這也是他告訴我的。」

    他臉上掠過一絲迷茫,似乎沒能真的理解這背後的道理,但很快又高興起來,興興頭頭地和李竺分享他的奮鬥史,「在那裡我開始自學英語,我說得還可以,後來我就來了伊斯坦堡,想做個導遊----」

    當然,他沒成功,但也因為自己出眾的英語打入了旅遊街內部,最後在這家店安下身,報酬不高,老闆一個月打發他1500里拉,房租就要700,他和三個人合住在兩室一廳的小公寓裡,房租本來可以更便宜,但他得住得離旅遊區近點,「每天早上9點到晚上10點都開店,所以,基本上沒什麼時間在公寓,還過得去。」

    這份收入讓哈米德成為家族之星,他每個月寄200里拉回去,足以貼補不少家用----土耳其農民也不是那麼慘,哈米德家一個月平均收入也有1500里拉----不過,他家有七口人。

    而且他的職業上升空間更廣闊,「如果能幹下去,我想去別的店做經理,那樣的話,也許能拿到2500,旅遊旺季會有獎金,那樣我一個月就能拿3000里拉了。」

    伊斯坦堡的房價不貴----如果你把一小時半地鐵的通勤距離,亞洲區里垃圾遍地的老舊公寓也算進去的話,哈米德給李竺看了自己的DreamHouse照片,那裡和中國人通常談論的老破小有本質區別,實際上中國大部分城市裡都不可能有什么小區儲藏如此巨量的垃圾。哈米德幹上十年應該能湊足首付,主要的憂慮來自於銀行貸款,以及房價上漲的預期----伊斯坦堡當然比不上北京,但這阻攔不了海灣國家土豪的購房熱情。

    至於旅遊區的一間店面,這遠超他的想像力,這裡的租金比他的工資高出幾倍,哈米德搖了好幾次頭,「我們不能貪心,我們已經很好了。」

    他的確已經完成了一個社會階級的攀爬神話,也許在家鄉他也是傳說,話是這麼說,但他眼睛裡能看到渴望,也許這就是他格外積極的原因----這樣幹下去,他一輩子也不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店,他得這樣一直干到死,沒有退休金,他該怎麼生孩子?他有冒險的基因,一無所有的人當然總想拼一把,再往上走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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