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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沒有。」傅展說,他興致不高的樣子,「有些U盤自帶定位程序,接上電腦就會激活,目前還沒弄到不聯網的電腦----我想它沒經過加密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有道理,他永遠都這麼務實,李竺有點沮喪,禁不住問,「你覺得大使館是真的去不了了?」
他們的第一個想法當然是去大使館求助,在那裡至少能得到庇護----現在已經不是20世紀90年代了,土耳其的政變已經接近平息,自始至終沒有空戰,所以應該也不會天降飛彈,但這想法只是看起來很美,她和傅展去使館區外圍晃過一圈,那裡的攝像頭太多了,疑心病之下,每個雙手插袋閒晃的白人,看起來都像是守株待兔的眼線。
也許就是也不一定,回頭細想,她也不由認可傅展的觀點----她沒有相關經驗,但不知怎麼,分辨特工和普通人對她來說輕而易舉,也許是因為這並非很難,在如今的局勢下,難以想像還有什麼普通遊客會在使館區閒晃悠,雙手插在口袋裡,自以為隱蔽地打量著行人,還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仿佛在對照照片印證著什麼。說是在找他們,可能是疑心病過重,但的確不能否認這樣的可能。
限於環境,他們不可能乍然間畫上鬼斧神工的偽裝,李竺也理解傅展為什麼選擇在這裡休息----土耳其是世俗化國家,至少在伊斯坦堡,女性普遍不佩戴頭巾,這一風向也許會因這次失敗的政變,在數年內扭轉,但至少是目前,他們能藏在頭巾下,不用擔心被監控掃到,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的,也就只能是在這裡了。
「大使館應該是已經被包圍了。」她自己又說,「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沒護照,就上不了飛機----就沒法離開伊斯坦堡。」
上飛機其實是奢求,如果有人會來攔截他們,也一定是在機場,那裡無處不在的監控也會讓暴露的機會大增,但問題是現在他們連離開伊斯坦堡都做不到,因為政變,本就不發達的火車已停運,前往各地最普遍的交通方式是長途大巴,但現在購票也需要登記護照號。他們現在只擁有兩本敏感的護照,可以用,但難以保證會不會立刻就被追查到。
「或者我們可以多買幾張票。」她說,「安卡拉、棉花堡……凡是熱門目的地都買,這樣也許能混淆他們的追查?」
「哪來的錢?」傅展總算有反應了,「搶嗎?」
銀行卡當然還在身上,但也不能去取,如果不是傅展還有帶點現金的習慣,他們連住店的錢都不會有。李竺呃了聲,有點遲疑,「我學過點自由搏擊……」
傅展看看她,笑了一下,對她的自由搏擊似乎不是太感冒。「錢不是什麼問題,不過,你可能還不夠了解現代科技的力量。只要是電腦出票,有登記護照號,他們找人的速度就會是你難以想像的快……稜鏡系統的細節,了解過嗎?」
李竺承認她只知道斯諾登長得很帥,還有美國大概一直在監視全世界這模糊的概念。
「這個系統涵蓋了全球範圍內的通信終端檢測,你是做電視劇的,POI看過沒有?那裡面有個機器,可以連上全球所有的攝像頭,獲得全球的電子郵件內容,並分析其中的關鍵字。稜鏡系統大概就是它的現實版,然後還要再加上24小時繞軌飛行,精度可以照清臉的衛星。」傅展說,「只要你用手機打電話,它就可以定位到你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握持。」
「……」
「當然,你沒打電話,沒在一片黑海中露頭,就不會被發現,但如果你用了你的銀行卡、護照號,甚至只是在網絡上訪問了中國網址,這一塊就會變成熱區。程序會積極監視分析熱點附近幾公里的攝像頭,佐以行政手段,逐一排查熱區內的酒店,你跑不了的。」
情況這麼絕望,一切來臨得如此突然,傅展卻還說得很鎮定,他一直在打量李竺,好像想看看這消息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兩個普通人,一夕之間忽然成為這樣一種神秘力量追殺的目標,以他們的能力自然是處處碰壁,身後卻是緊逼不舍,查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的追兵……
李竺心裡當然很複雜,關鍵這事要說倒霉的話,歸根到底還是倒霉在傅展的決定上,對她來說是真的池魚之災,一個人好端端的過著人生贏家般的生活,忽然間就要面對死亡----
「你看起來好像挺鎮定的,這倒是讓我刮目相看,」傅展說,他斜靠到柱子邊沿,很感興趣的瞄她,「沒想到你居然能一直保持冷靜。」
「慌了有什麼用?我不讓自己多想。」她心慌意亂,隨口敷衍:其實傅展越說敵人的強大,她就越是一直在想,或者就把U盤給他們算了,一直逃最終也會被追上,倒不如主動示好,可能還有一點點微弱的生機。
但這個念頭她沒說,傅展肯定不會贊同,否則他就不會去拿U盤,所以,如果她想這麼做,就必須……
但傅展是個男人,即使她練過,也未必能輕易取勝,更何況從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他身手輕捷矯健,很大可能也練過,力量上肯定不是她能抗衡得了的,警惕性也不會比她低,她的勝算很低,而且,這種事她做得出嗎?
那天如果她說拆夥的話,傅展會怎麼做?
「我們該怎麼辦?」她隨便問,其實想問得還很多: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反偵察都懂,你不就是個死生意人嗎,還是搞時尚的,怎麼一點都不Gay里Gay氣,還整得和半個特工似的博學,連稜鏡計劃的細節都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像是個巨大的謎團,她跌入其中,身邊沒一個朋友,就連暫時的戰友都是個謎。
……出乎意料的,一直以來都沉著冷靜,仿佛對下一步胸有成竹的傅展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氣,露出了一絲苦笑,「該怎麼辦……只能是往沒監控的地區逃了。」
「可是----」沒監控,不就是落後的內陸地區?可是在伊斯坦堡,英語都講得不是很通了,到內陸地區該怎麼生活?難道不會被發現,會不會惹來什麼不可預料的麻煩,會不會更顯眼?
一個接一個疑問冒出來,在傅展的苦笑中又都沒問出口----這些事,他會沒想到嗎?逃到內陸,存活的機會其實更加渺茫,但……能怎麼辦呢?局面就是這麼個局面,留給他們的路,也只有這一條了。
先逃過去,之後……再隨機應變吧。兩人在笑容中似乎達成了默契,傅展攏了一下頭巾,把目光投向大廳頂部如夢似幻的那片藍光,數萬片藍色瓷磚燒造出了這樣的效果,這裡曾是人類文明頂峰的標誌之一,現在也仍傳遞著透過時光的魅力。
「以前來過這裡嗎?」他沒興致談現實問題,倒是一竿子叉得風馬牛不相及。
「沒,你來過?」李竺也跟著他一起看上去,陽光把玫瑰花窗照得明亮,她嘆口氣,有些不情願地放鬆下來。「其實,挺美的。」
「來過,那時候只想著能不能吸納些元素安排進秀場和櫥窗。」傅展低聲說,「這些花紋和拼貼,可以借鑑它的美感。我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看到它。」
沒想到死亡追著屁股跑的時候,忽然開始懂得珍惜路遇的美麗,總是在生命開始倒計時以後才能品味到其中的珍貴。李竺和他一起抬頭仰視,唇角微揚,「如果所有人都一直用我們現在的心態生活,世界說不定會更美好。」
傅展也笑了,他的笑慣帶著些冷嘲,「他們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對這寺廟來說,還不都在飛快地向死亡奔跑。」
他說得對,李竺只是沒想到他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傅展一向是……世俗的,可靠的,有些可怕的,他像是這社會中最務實那一部分的濃縮,忽然間穿透浮華,仿佛大徹大悟,倒叫人無法回答。這一刻,嗅覺仿佛已蒸發,李竺和他一起,仰望著刺破蒼穹的尖頂,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欣賞到這壯觀瑰麗的美,超越了氣味,超越了遊客們、信仰者紛紛擾擾的思緒,這建築活在時光洪流中,用不同的緯度計量著時間,個體的興亡在這之中,確實已似乎無關緊要。「該走了。」不知過了多久,傅展在肘部的輕觸把她拉回神,他聲音很輕,眼神飄向人群中徐徐行走,左顧右盼的金髮男人,這男人也經過偽裝,但長相依然很面熟。
李竺一下回到現實:他們已經追上來了。
該怎麼辦?她和傅展對視,對方有支援,也許還有遍布世界的稜鏡,他們有什麼?
無言的答案浮上,兩人同時苦笑起來:只能隨機應變了。
皮膚傳來些微刺癢,有人在看她,李竺反射性望過去,正好和金髮男人對上了眼神,這對視不自然地持續了幾秒,就像時間在這一刻停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