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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但,設備間裡的兩個人卻誰都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都還保持著原本悠閒的盤腿坐姿沒變,仿佛泥塑木雕,傅展面如寒冰,知覺明顯張揚到極限,偵測著外頭的動靜,雙眼卻死死地盯著垂頭不動的李竺,他的手緩緩上移,像是要落到李竺身上----都抬起了一半,猶豫了一下,注視著李竺通紅的臉龐,盈滿淚水的雙眼,幾度反覆,卻終究還是慢慢地放了回去……

    李竺呢,她不如傅展,她是怕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和謀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如果沒有那粒調皮的餅乾碎,也許現在她反而早忍不住,用驚叫宣洩著驚恐,讓她和傅展成為廁板後的人肉靶子----從這個角度來說,那枚餅乾碎倒是她的福星了。現在,她什麼也顧不上想,更沒恐懼的餘地,一心一意,只惦念著一件事:不能嗆出聲。

    絕不能嗆咳出來,嗆出來就死了。這認知和喉頭的瘙癢劇烈的撕扯著身體,讓她瞬間臻入了心外無物的超凡境界,紅脖子逐漸接近,沉重的腳步聲好像就響在脖頸後頭……他把每間廁格都檢查得很仔細,也應該不會放過設備間,他手裡有槍,而她和傅展手無寸鐵,只能淪為she擊道具……這些沉重的現實就和腳步一起逐漸逼近,但李竺完全沒在想的,她甚至沒系統地設想過自己的死亡,現在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喉嚨口一顫一顫的瘙癢,靠,好想咳嗽,但不能咳,死也不能咳,咳出來就輸了……

    那碎屑還沒落入氣管,黏在懸雍垂底部,隨著呼吸的動作搔動著氣管,死亡算什麼,血腥味有什麼要緊,殺手就在一米之外又何妨,那奇癢才是對理智最有力的挑戰,她捂著嘴,視線漸漸模糊,所有意識全集中到一個點,時間感也隨之蒸發,門有模糊的響動,哦,紅脖子來敲門了。隨便吧,WhoCare,他打不開的。這種門都有特製的鎖,要用三角鑰匙才能打開。傅展也是在門後找到了和執勤登記表一起掛著的鑰匙才能開門,鑰匙已經被他拿進來了,要開門的話得靠砸的才行……

    也許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紅脖子的腳步短暫離開,應該是去門後找執勤表和鑰匙了,但很快再度接近,他很有耐心的這敲敲那敲敲,像是要判斷門後是否掩藏著James的小秘密,從水面的倒影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趴下來看門內的虛實。但這也沒關係,傅展之前已經看過了,所以他把地毯放在門邊,要求她把腳抬起來,地毯浸了水看起來都差不多,也許就像是清潔工收藏著的禮拜毯----

    James走進廁所的時間不會太久,廁格上空頂著天花板,不把鑰匙隨身收藏,無法從外頭鎖門,紅脖子沒在他身上發現三角鑰匙,俯首檢查,確認他沒把鑰匙藏在門下後,顯然打消最後一絲懷疑,隨著幾聲無線電的躁響,他含糊地嘟囔了幾句,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洗手間內,迎來了久違的寧靜。

    李竺鬆口氣,忍耐許久的咳嗽聲就要衝出喉嚨,卻被一隻手掌捂住----她漲紅了臉,無聲地嗚咽著,抓狂地用眼神無神地央求著,但傅展硬是又壓著她忍耐了一分鐘,他沒很用勁,但她卻根本無法掙脫。

    「咳吧,小點聲。」最終,在她淚流滿面地活活窒息前,手總算鬆開了,天籟般的許可飄下。

    咳咳咳咳咳,李竺大喘一口氣,簡直湧上幸福感,捂著嘴拼命地咳,不咳出血都感覺不夠本。把那片該死的餅乾碎咳出來,又泄憤地灌半瓶水,大口大口地喘半分鐘氣,李竺這才有活過來的感覺。她長舒一口氣,由衷地說:「活著真好!如果剛才被發現,我也要求他讓我咳嗽完再死。」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設備間的門打開了,兩個光鮮的金領小心地踩著血水跳著走出來,其中一個人手裡還拿著Rimowa閃閃發亮的箱子,牛津鞋跳過破碎的肢體,李竺回望滿室狼藉,有點想嘔,儘量把視線轉開,又看看傅展,他沒走,而是在水槽邊不知端詳著什麼。「你幹嘛?」

    傅展從鏡子裡看她,從剛才起,他的臉色就一直沉得可怕。這男人從來沒給人看到過自己煩躁的一面,但現在卻仿佛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不再那麼遊刃有餘。他的眼神,陰鬱又凌厲,就像是翻滾的雨雲,李竺忽然在想,如果一開始他就是以這一面和喬韻接觸,她的藝人還能不能繼續把戀愛談到現在?

    「你知道什麼叫做倒霉嗎?」傅展說,他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倒霉就是你坐個飛機遇政變,躲到藏身處見證謀殺,倒霉就是----」

    他把手從水池裡抽出來,攢了半天的水打著旋兒地湧進下水道,輕微的嗝聲就像一個人剛喝了個飽。傅展拿著水槽塞對她一揚手:這是公共場所很常見的那種水池塞,活動栓可以受龍頭後方的活塞控制,在水池蓋和活動栓之間,一個銀色小盒子正散發著幽幽的金屬光澤,它正好卡在了兩個單位之間。

    李竺倒抽一口冷氣,「你----怎麼----我艹----」

    你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要取出來,太多問題一擁而上:這東西是什麼他們還不知道,但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紅脖子想從James手上得到的東西,一個人已經因此死去(輕易的),一旦被發現,李竺想不到紅脖子他們不開第二槍的理由是什麼。

    「我艹,」質問堵在唇邊,太多話想說反而一時組織不出來: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網斷了,電都斷了一小會,現在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他們進來過。航空管制一恢復,立刻拍拍屁股飛走,外頭的麻煩不管多爛都和他們無關。只要傅展----糙,只要他別手賤----話說回來他又是怎麼猜到James把東西放在這的,他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我艹----」

    「別忙著艹了,你沒那工具。」她的結巴倒取悅了他,他揚揚唇角,把銀色裝置收入西裝口袋,提起箱子乾巴巴地說。「走吧。」

    門開了,又掩上,兩個人就像是兩滴水,迅速地融入了門外驚慌奔走的旅客洪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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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碎了,停機坪上的坦克附近不斷有人走動,電力斷了,網沒了,手機相繼沒電,和外界溝通的渠道越來越少,但,說真的,人真是很容易適應環境的生物,反而在這時候,群體情緒有所緩和,人們開始自發地按國籍抱團分隊,俄羅斯人、華人、美國人,人們都想和同胞呆在一起,有些神通廣大的領事已經出現在機場內安撫國民情緒,開始分發礦泉水和壓縮餅乾。土耳其人依然像是打量動物一樣打量著異國人,但這一次已有很多人敢於自信甚至是怒氣沖沖的挑釁回視,人找到了組織就什麼都有了。俄羅斯人占據了二樓的兩個登機口,日本人在一樓來回亂竄,不斷有離群的孤鳥從某處鑽出來,想知道自己該去向哪裡。

    「----你應該去一樓C12,」有人好心地告訴這個小姑娘:黃種人總是很難分辨年紀,兩條麻花辮,鴨舌帽反戴,寬大的T恤和黑色緊身褲,看起來像是偷穿男朋友衣服,年紀應該不大。「中國人都在那裡,你去那裡能得到保護。現在這裡太混亂了。」

    「好的,好的。」小姑娘連聲說,她看起來還有點懵,「請問您一下,現在有飛機起飛嗎----」

    她胡亂打聽了一陣,但路人知道得不多,好心也有限度,最終知道得不多:飛機肯定沒有,現在還在亂,但風波已有所緩和,據說政變失敗了,聽某個理事說,樂觀估計,十二小時後應該可以恢復少量通航……

    這個白生生的清秀小姑娘連聲感謝過路人,但並沒馬上跑向C12,而是徘徊著繞了個大圈,在岔路口徘徊許久,似是舉棋不定,最後才下定決心,貼著牆根走了一段,又從一間商店拉起一半的捲簾門底下鑽了進去。

    「怎麼樣?」灰暗的商店下了百葉窗,光線穿過葉片,帶出一道道飛舞的灰塵,氣氛陡增詭秘,但傅展卻依然氣定神閒,仿佛這裡是安縵隱逸的大堂,他已經套上牛仔褲,正在解襯衫,白皙的胸膛越露越多,「恢復通航了嗎?」

    「沒有,」李竺把信息複述一遍,眼前一黑,傅展把一件『我愛伊斯坦堡』的文化衫扔到她頭上,她脫掉T恤,不在意地把上半身暴露在傅展目光中,不是豪放,只是對這程度的刺激已麻木。「現在去C12?」

    「去C12。」傅展蹲在Rimowa跟前挑揀著行李,把護照和錢包塞在後腰,整個行李箱推到貨架底下,他也套上相同花式的文化衫,「扎個馬尾,這裡走。」

    商店正門沒鎖,只是用衣架卡著,移開衣架,一對中國小情侶自然地出現在候機廳里,周邊旅客許多投來眼神,都隨意滑開:躲夠了,感覺亂象平息了就出來,這很正常。他們一走到C12就迅速化在了黃皮膚黑眼睛的海洋里,很快被分配到兩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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