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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李竺就和傅展這樣默默地坐在設備間裡,不說話,腿盤得和東北大炕似的,眼睛間或一輪,對視一下又撇開:土耳其人來了又走,把廁格都查遍了,居然誰也沒對設備間起什麼猜疑。

    傅展說得對,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會被情緒裹挾著慌亂,即使明知無益也會跟著亂撲,跳出來藏在設備間裡,反而越來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體分開,全抽離出來,槍聲最近的時候仿佛就在十米開外,但從尖叫聲來判斷,並沒有人見血:這確實應該只是政變,中間手機信號曾短暫恢復,他們抓住寶貴的窗口期查過了新聞。

    門關著,保險起見他們誰也沒說話,手機電量需要節省,李竺無聊得想打哈欠,門外的動靜不再讓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這男人有一種氣質,讓他總和周圍的環境顯得很協調,不像是秦巍那麼出眾----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這麼說,秦巍穿著背心褲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馬石,一樣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裝革履坐在秦巍身邊,也一樣會讓人覺得很自然。

    就像現在,他穿著定製西服,捲起袖子坐在雜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沒什麼不對,半眯著眼,頭一點一點的,好像在打盹,牆外的世界怎麼萬花筒一樣的亂轉,他也都一點也不受影響,還是這麼平平淡淡----傅展其實不帥,他的長相和氣質一樣,只能說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時刻,你也不能不承認,他確實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趕緊埋到坑裡填點土,她想問問傅展,等槍聲不再響,手機信號再度恢復以後,是不是應該加入大部隊----別的不說,隔壁廁格絕對是個老毛子,他用過以後實在有點味兒……

    一聲熟悉的悶響,洗手間大門又被打開了,她無聲地嘆口氣,把目光移到腳尖----得,啥也別說了,等著吧,估計這又是一波了。

    從腳步聲判斷,這應該是一個單身旅客,進了門以後他沒說話,而是來回不斷的踱步,激起陣陣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後進來的數百人里,有很多都過來推搖設備間的門鎖,但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去關那個完好無損的水龍頭,現在洗手間已堪稱水鄉澤國,這也讓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動靜都無所遁形----李竺想,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開始弄堵那個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雙眼,留心著門外的動靜:這個來回踱步的焦慮男人竟比槍聲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專注,她的心也跟著提起來,不知不覺間收窄了呼吸。

    『有什麼問題?』她用手機打字問他。

    『他在等人』,傅展簡單地回。

    怎麼猜到的?他沒解釋,李竺想想,應該是從步伐----躲藏進來的旅客不會踱步,只會在門邊徘徊觀望,從水花判斷,這男人在水池邊來回走動,動作也很大……他甚至還逐個檢查了廁格,還疑心地推了推設備間的門。很有自信,並不怎麼驚慌,踱步並不是猶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確應該是在等人。

    他們的判斷是對的,外面的男人並不是旅客,又有人哼著國歌走過,過來查看了一番,他用嫻熟的土耳其語輕鬆地打發走了對方,也許他手裡也搖著小旗,過不多久,第二個人走進洗手間,合上了門。他們開始長時間低聲又急促的交談,李竺側耳聆聽,參雜著泊泊的水聲,她真辨別不出這是什麼語言,法語,德語?二者混雜?無論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語。

    這也許是兩個間諜在交流情報,也許是不幸被捲入的旅客在等待自己的同伴,不論如何,兩個人對下一步的行動都有嚴重的分歧,交談很快變成高聲爭吵,李竺從未有這一刻想要快速學會另一門語言----說她八卦,她承認,但這就像是一處精彩的戲劇正在面前上演,但卻因為聽不懂而錯過大部分精華。

    他們在吵什麼?她瞟傅展一眼,傅展沉著地搖搖頭,對她比個噤聲的手勢,他一手撐在門板上,肩膀處有肌肉隆起來,像是隨時準備發力應對突發情況,這讓他在閒適外又多了幾絲蓄勢待發的優雅,也令人不自覺更警惕:爭吵的結果是什麼?

    還好,爭吵並未升級為鬥毆,它結束得就像是開始一樣突然,一個人轉過身打開門,嘩啦啦地走了出去,另一個人依然逗留未走,從踱步的頻率判斷,他是最開始進門的那個----他依然在來回踱步,步伐比開始更大,也更吵嚷。

    他不離開,設備間裡的兩人都只能保持寂靜,李竺感到很渴,也有點餓,她渴望地瞟了行李箱一眼,請示性地看看傅展,傅展微微點點頭,無奈地吐口氣,手壓一壓,李竺心領神會,捻起一片餅乾,小心地用口水潤濕著它,含在嘴裡抿著吃。

    她有些過分小心,其實水聲把呼吸聲和雜音掩蓋得很好,很快洗手間的門也被再次打開,嘩啦啦的水聲和兩雙黑皮鞋出現在隔間門下沿那條窄小的視野里。

    「James,原來你在這,」這一次來人說的是英語,有點兒美國南方口音,ei音拖得老長。「夥計,你可讓我們廢了好一番功夫。」

    他的傲慢和洗手間內晦暗緊張的氛圍格格不入,這讓李竺多少有點尷尬,含著餅乾不知該吃還是該聽,『James』也說起了英語,「噢,是嗎?真讓人同情,你這混蛋紅脖子----但你們想找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它已經不在了。」

    紅脖子沒再說話,門外響起一陣嘈雜的水聲,衣物摩擦聲和拳頭觸肉的聲音,兩個男人都在悶哼,廁格不斷傳來輕微的顫動,應該是有人壓在門板上被打。紅脖子和James不知誰占了優勢,猜測應該是紅脖子,James發出痛呼的次數較多。很快,有個人倒在地上,紅脖子把他扶了起來,一陣零碎的聲音以後,一件破破爛爛的西裝外套被丟到水裡,從邊緣看得出來,剛才的布帛撕裂聲就是紅脖子在耐心地劃開它的內襯。

    「它在哪?」紅脖子問。James費勁的咳嗽著,笑聲中透著喘息,他沒說話。

    三記重拳,沉悶的噗噗聲在天花板上激起回音,紅脖子的聲音還是那麼傲慢又輕快,「它在哪?老夥計?」

    老夥計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他有點被打怕了,「它被拿走了,它已經不在了。你現在走快些還能追上。」

    紅脖子似乎拒絕採信,撕拉一聲,一條褲子被扯了下來,如果不是這場面已經十分暴力,它其實應該能登上B站的哲♂學投稿區,紅脖子可以爭取當上新一代比利王什麼的,他看起來對脫掉同性的衣服有不尋常的愛好。

    搜索很仔細,襯衫和內褲緊隨其後,鞋襪也被扔到設備間隔門前,擋住了一大部分視線。紅脖子對布料的搜檢絕非敷衍了事,但最終他似乎也只能接受現實,「它去哪了?」

    「Jakes拿到了它。」James一直在咳嗽,他喉嚨里要麼有痰,要麼有血。喘息得很費勁,「我沒騙你,它、它已經不在了。」

    他又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些狡黠,水裡的陰影發生變化,紅脖子從他面前站了起來。「它已經不在了,它始終會自由的。哈哈,哈哈,哈----」

    一聲響亮的咳嗽,或者說,一聲清脆的抽擊----就像是一條鞭子從虛無中躥了出來,用盡全力抽打著孱弱的空氣。

    James笑聲突兀地停住,門外前所未有的寂靜。

    李竺無聲地嗆了一下,餅乾碎屑卡到了喉嚨里。

    傅展遞來警告的一瞥,眼神從沒有這麼嚴肅森冷過。

    ----James死了,可紅脖子沒走,他手裡還有一把冒著煙的槍,從聲響判斷,正從最裡面一格開始,展開對廁格的搜尋。

    第3章伊斯坦堡(3)

    土耳其伊斯坦堡阿塔圖爾克機場洗手間

    該怎麼去辨識槍聲?這其實是一門學問,生活在芝加哥貧民窟的住戶來到中國喜宴現場,第一反應是找個掩體,而剛從婚宴現場穿越到芝加哥街頭的中國居民,則可能閒庭信步,若無其事地和一個街口以外的衝突擦肩而過。單純的聲音不代表什麼,得結合環境去理解,就像是現在,李竺和傅展飛快地就學會了一個全新的冷知識:狹小空間內的槍聲聽起來和鞭打聲真的很像。

    但這技巧學會了就不會忘,生活真是最好的老師,太多豐富的細節一起烙進回憶里:血是第一條線索,傅展剛開始的布置此時反而增添了驚悚感,血漿順著積水迅速地漫開,從地面的窄fèng看出去還能發覺細碎的紅色血肉,還有白生生的骨頭渣子。鮮明的鐵鏽味兒蓋過了廁所內常見的消毒水味道,叫人忍不住想抽抽鼻子,把它記得更深一點。紅脖子在廁格翻找的聲音很瑣碎,又過分的響亮,和這些細節匯合成一股洪流衝擊著理智,現實生活在這樣超現實的五感衝擊中片片碎裂,即使不理智,這依然讓人發自內心地想喊想尖叫----人腦接受太多超出處理能力的信息,下意識地採取了對抗性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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