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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40 作者: 御井烹香
小孩兒哭了起來,這哭聲當然此起彼伏,人們開始慌張了,但理智依然還在,一個顯著的證據就是洗手間內並沒有太多人進來躲藏:是有點可悲,這誠然是十分蹩腳的藏身處,但,面對現實,這可是在機場,除了洗手間以外,沒有更好的藏身地了。
「應該是政變。」
傅展回身張望了一下,轉身把故障檢修牌擺好,小心地避開地面上淌著的水窪,走到設備間前查看了一下情況:李竺已經把礦泉水和餅乾在行李箱上碼好了,現在正收拾著設備間內的雜物,拾掇出足以容納兩個人的空間。「難以想像任何恐怖襲擊的節奏會有這麼緩慢----恐襲的話,在航班改消息前早就該爆炸了,槍聲也不至於只響幾下。當然更難以想像的是,這麼多本地人都能在恐怖襲擊發動以前收到消息,而情報人員卻一無所知,從種種跡象判斷,這應該是一次由下而上,醞釀許久,富有土耳其特色的傳統軍事政變。」
他的語氣很溫和,似乎意在安慰她,李竺有點想笑,這番話好像更適合在大學課堂上講。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傅展的鎮定----在一開始短暫的凝重和驚愕後,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有條不紊的帶著她採購乾糧,尋找棲身地。嫻熟得好像這機場就是自家地盤----他當然不可能在這裡逗留多久,那就只能歸功於出眾的觀察力了。
門外的腳步聲忙亂紛雜,各國語言和行李滾輪一起隆隆地碾過洗手間門口,混亂無疑在擴大,但中文媒體卻還是風平浪靜,BBC也還沒發布消息,兩個人各自低頭擺弄了一會手機,過一會傅展率先走進設備間裡,示意她也進來,把設備間的隔間門虛扣上。「事態已經進一步擴大了。」
他判斷的憑據應該很簡單----李竺同時也發現機場WIFI斷網了。
「現在還能用數據流量上網。」她說,扶著礦泉水瓶坐下來,半開玩笑地說,「等信號都沒了,就把隔間門鎖上?」
「差不多。」兩個人都還算鎮靜,李竺主要是因為傅展的鎮定----這麼說人真的有點可笑,即使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只要有個人能腳踏實地的帶著另一個人做事,不管這事多小,居然都能讓人找到錨點,在這大規模布朗運動中保持清晰的方向。「是政變至少比恐襲好。土耳其政變經驗豐富----都是有規矩的,不會亂,就是我們的行程得耽擱幾天了。」
他把袖子挽起來,坐在雜物桶上,「政變嘛,都要控制機場,不過不管什麼勢力上台,一般都不會為難旅客。等一等,靠機場儲備撐幾天,差不多就都能走了----就是睡覺是個大問題,地方一般不夠。但再怎麼樣吃喝都能保證,衛生間也還行,除了受點驚嚇,出不了大事。土耳其更是政變的老手了,一切順利的話,我們要不了幾小時就能走。」
土耳其的確政變頻仍,這個國家的軍隊以守護世俗化為己任,一旦認定政府執政方針偏離世俗化,就會發動政變迫使首相下台,直到下一任政府當選後才抽身離去。這些政治常識李竺是清楚的,她懂得遠遠比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更多,只是大多時候維持一個較白痴的形象,對職場社交更有利----尤其是和男人打交道的時候,偽裝無知幾乎是基本禮儀。也因為這些知識,還有傅展定海神針般的冷靜,她還不至於陷入恐慌,但也比平時更怕安靜,止不住想要說話----或者是多聽傅展說話。
「那兩條基里姆織毯就是為防萬一買的?」
「不,我只是忽然想多帶兩條地毯回去當手信。」傅展瞟她一眼,「是,當然是為了萬一要過夜買的。」
Wifi雖然斷網了,但氛圍還不錯,至少很久沒聽到槍聲了,洗手間裡水聲潺潺,被刻意堵上的洗手池已經裝滿,水不斷往外溢出,配合著門口的黃色三角牌,效果拔群,不斷有人推開門往裡看,但隨即卻步。傅展側耳聆聽了一會,過去擰小龍頭,但仍留下一線細水,維持著滴落聲。李竺跑到門口看了幾眼,「我們要一直待到什麼時候?機場廣播恢復?」
「差不多,什麼時候開始有大喇叭喊『中國旅客請往某某登機口集合』就可以出去了。」傅展看看她,有點解釋意味的說,「政變最危險的就是剛開始衝擊場地的時候,渾水摸魚的人很多,秩序沒有恢復,可能會有極端分子想鬧事----這時候和人群呆在一起最危險,目標大,容易陷入群體性恐慌。這就和恐怖分子挾持人質是一回事,一般活到最後的都是躲在角落裡的人,被恐怖分子糾結到大廳里的一般都挺慘----一遇到危險就想和大部隊呆在一起,是人的本能,打祖上傳下來的,那時候我們還是被掠食動物,就和牛馬一樣,集群最有利,按概率算,死亡風險會低很多。不過文明社會,相信本能一般沒好結果。」
他是看透了她心裡的小騷動,其實理智上知道他說得都對,但這種時候本能就想和人群呆在一起----一般的外國人還不行,最想和說一樣語言的同類呆在一起。李竺還是有點不安,但看一眼傅展,不敢作----他還是笑眉笑眼的,看不出什麼不耐煩,但仔細想想,現在是他顧著她,她又不是喬韻,兩個人沒什麼交情,要說恩怨還有點。傅展狠狠坑過她一次,誰知道會不會撒手把她丟下一次?
情況還不是很危險,他還保持風度,但如果惡化下去呢?傅展雖不理想,但人真的從眾,尤其是熟人,再怎麼樣也想呆在一起,這會兒她得表現得有用,李竺坐回設備間裡,伸手攏攏捲起來的織毯,沒話找話,「其實想想,這裡挺理想的,有水,有廁所,除了得坐著睡沒什麼缺點了。」
「一個好廁所必須是壞了的廁所,」傅展說,「不然等人多了你再看看。」
李竺忍不住笑出來,「別說了行嗎,你這話太味兒了。」
兩人相視一笑,但氛圍沒輕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了成片的驚呼聲,遠遠的像是又有人在炒豆子,嘎嘣嘎嘣的聲音透著脆勁。
「Tank!」有個美國口音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喊,「上帝啊,Jim,他們帶來了坦克!」
似乎有幾千人忽然開始熱情的奔跑,轟隆隆的腳步聲響成一片,連樓板都開始共振,間著玻璃清脆的碎裂聲,李竺和傅展對視一眼,默默地把設備間的門合攏,劃上了鎖舌。
「別說話。」傅展低聲說,「腳抬起來。」
在昏暗的燈光里,這個豺狼一樣冷酷,眼鏡蛇一樣惡毒的男人輕聲保證,「我們會沒事的。」
李竺抬起手機看了一眼:無信號。對外聯繫的最後窗口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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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於政變中的機場裡,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慌亂當然是最主流的情緒,在機場這樣凝聚著文明結晶的場所體驗政變,多少帶了點解離式黑色幽默的感覺,動物本能與文明公約的鮮明衝突,讓人總在人性的弱點和偉大中左右為難。恐懼是自然的,即使旅客的人數倍於示威者,只要他們不能彼此溝通組織,就一樣被這些手無寸鐵,只是拿著口號和旗幟的年輕人嚇得四處奔逃。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而因各國語言無法交流的旅客,則是巴別塔寓言充滿了細節的再現。旅客和示威者隔著落地玻璃互相窺視,但這層屏障很快被破壞,玻璃被敲碎,外頭有人沖了進來,也有旅客拉著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機坪,更多人死命地推著洗手間的門,阻攔著示威者,不讓他們入內查看。整個二樓在槍聲後已空無一人,人們全沖向一樓,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樓,遠遠的傳來爆炸聲,每一聲都促使人群的活動更無規律,蜂群一樣在大廳里穿梭,所有能藏身的處所都擠滿了人。櫃檯下,長椅下,尖叫聲、口號聲和口哨聲、槍聲混雜在一起,沒有人死,但這裡倒比真正的戰場熱鬧了幾倍。
一間壞掉的洗手間當然也未能倖免,雖然滿地的積水讓它成為最後的選擇,但當恐慌發生時,沒人會挑挑揀揀。隨著局勢的變化,幾小時內它擠進過許多旅客,有人在他們旁邊的廁格里抽菸----這很正常,上廁所----這有些尷尬,確實如傅展所說,相當的味兒,很多人用不同的語言在水池邊大聲交流,俄羅斯人最鎮定,德語和法語聽起來像是在吵架,還有外頭時不時響徹的土耳其國歌。最擠的時候這裡反而沒人說話,充滿了齊心協力,使勁發出的吆喝聲----旅客努力頂著門板,不讓暴徒進來,但隨後宣告失敗,人們被呼喝著趕到樓下去,當地人嚷著嘈雜的土耳其語,把洗手間巡視了一圈,確保每個廁格都沒人逗留。這期間還發生了不少小規模的勒索案件,還有俄羅斯人瓮聲瓮氣的質問,與肢體碰撞聲。
人是趕不光的,這一波剛離去不久,一對情侶再度造訪,在兩個廁格之外低聲呻吟,他們說的不是英語,只有名字能依稀聽清,不過情緒頗富感染力。女人叫起來帶著顫,和外面的槍聲節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