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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3:12 作者: 御井烹香
「Excellent、Bravo」,他收到不少這樣的評語,一開始還不以為然:他和那麼多知名大導合作過,什麼樣的大場面沒拍過?如果連小劇場都搞不定,那不如直接放棄,以後就當個愛好者算了。但作業越排越多,秦巍的想法,不知不覺間也發生轉變:準備期就這麼短,很多人還要打工,舞台劇排練的時間真的很有限,這和之前在劇組拍戲是完全不同的體驗,理論課上學到什麼,就要把什麼快速應用到排練里來,他幾乎是沒掙扎地就洗掉了之前不成體系的表演心得,以表現派的理論把自己的表演方式重新塑造了一遍。
第一個感覺就是好用,之前在《六央花》,演得真痛苦,每一次都要自我催眠,完全投入進那種迷濛的情緒,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喊過卡以後身心俱疲,會有自己並不適應這行業的感覺,但現在表現派要求演員保持絕對的冷靜,用精心計算的肢體和表情來向觀眾投she情緒,這並不是說就沒難點,一樣要求演員有大量的生活積累,要求大量的排練、觀察和自我修正----但對秦巍來說,這種力氣活根本已不算什麼。比起《六央花》,那都不是事,他完成得輕鬆愉快,甚至覺得自己還能一次接演更多角色,第一次有了一種遊刃有餘的感覺。
第二個感覺是……好玩,舞台劇一次成型,沒有喊卡的機會,學生作品,預算有限,沒有華麗的舞美道具,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人會看在情面上給掌聲。演員和觀眾的交流是最直接最赤裸的,會來看學生作品的也都是老戲迷,對外表免疫,征服不了他們,他們就只會給出禮貌性的掌聲。秦巍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這種純粹的感覺,沒有宣發、新聞、炒作,沒有特效修飾,這作品也沒有商業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是用故事來喚起觀眾的共情,分享對人生的感悟。這裡唯一重要的就只有表演,而他終於發現自己確實是喜歡表演的,沒收入,沒社會影響力,沒人知道他是誰,除了身家還算豐厚以外,他和那些端盤子打工貼補生計,隨時準備投入到試鏡中的臨時演員沒任何區別----而驅動他們的並不是對名利的渴望,而是表演本身所帶來的快樂反饋。他演了這幾年的戲,反而是在現在事業停擺,未來晦暗不明的時刻確認,自己確實是很喜歡表演,而且也確實有表演的天賦。
這簡直是小小的奇蹟,換了個角度,忽然間一切都像是熱刀滑進黃油里那麼順,演藝世界折she出完全不同的風景,導演、編劇、合作演員甚至是表演老師都在誇獎,『你的表演和有靈氣』,『我能感覺到你的天賦,那種魔力』,甚至有人要給他介紹工作,『你的嗓子很好,去學聲樂機會會更多,不會也沒關係,我們的戲劇界比以前更開放,沒人說路易十四一定要白人演,下周有個面試,你有興趣可以去參加,會有更多的演出機會來磨練你的技藝』。----但秦巍也並不一定是需要這些讚美來肯定自己,他終於知道自己以前的疑惑有多蒙昧:如果你真的喜歡一行,真的擅長一行,你不會感覺不到,你自己本身就會有明確的自信,你很擅長,你做這些很快樂,你應該繼續往哪個方向發展。
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邀請,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樣的機會,下周招新的劇團他沒聽說過(當然),但同學都說這是在法國極有名譽的劇院,『這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而秦巍也看到這個機會裡的未來----他可以去爭取一個職位,從龍套開始,小角色、替補演員、Swing、主角,這期間總會得到機會,他也許會去西區,去百老匯,這前景能收穫多少經濟回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一直在表演,和這一行的頂尖接觸,從中學到更多,這對真正熱愛的人來說,已經是足夠的報酬。
但他也不無猶豫,他的猶豫是電話那頭的退卻:撩了以後又不敢面對現實,她又想他回來,又怕他就這樣放棄掉表演跑回來,只能這樣哀怨地宣洩著情緒,表達著自己的委屈。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思念和熱愛?喬韻的表現是很作,但她的愛卻不像是以前那麼隱秘,那麼坦誠,赤裸裸地放在那裡,從來沒有吝於表達。
他們都變了,但應該是好的變化,雖然相隔小半個地球,但卻都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秦巍大部分時間都感到幸福,但依然有小部分,有那麼很短暫的幾個小時,他是痛苦而饑渴的,接到喬韻的電話之後,黃昏時分步履匆匆地經過協和廣場,走向自己的公寓,在夕陽下忽然無端端地想起,『不知喬韻現在在做什麼』時,在那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需求,他想念喬韻,表演並不是他的全部,它取代不了對喬韻的需求。
「我可以來看你。」撩了一次被一巴掌打滅,她不敢再戲弄他了,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計劃著行程,「上完節目就來,我可以在這裡做設計啊,你去排練的時候我就在公寓裡待著,等開秀的時候再回去。」
這是永不可能實現的相聚美夢,她總有那麼多事要處理,時差會讓很多事都不方便,她畢竟不只是個單純的設計師。這一件、那一件,會有不斷的突發情況牽絆她的腳步,而她對此也心知肚明,他們依然忍不住遐想著相會時的甜蜜,但心底卻都清楚:那分歧從來存在著,沒有絲毫消解,雖然他們對此的態度一直在戲劇性的搖擺轉變----他們的事業運行在不同的軌道上,走的路不一樣,會把他們越帶越遠。
一開始她在強調這一點,他要強求,後來他想放棄,她不放手。不論是誰,想放棄時總是不夠絕情,強求時又過分積極,現在也都沒了再說分手的力氣,像是處在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里----只能任由這分離去消磨彼此的感情,活在思念的煎熬里,這樣靜靜地等待某個契機來臨,也許某一天醒來了,感情就不在了,磨完了,這條細細的堅韌的線,也就這麼斷了。但甚至連這分離也像是最後的掙扎,她去了紐約,回來了,像是投降了不再掙扎了,他呢?他會就在巴黎安下家,西區、百老匯,完全投入新天地,再也不回去了嗎?
是不太想回去,就像是個剛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他還沒玩夠,不想忽然間回到現實里。華威的大電影,李竺聲淚俱下的來信----這些人情有牽絆,但他確實已經不太感興趣,主要是家庭條件太好,自己之前又賺了不少,沒什麼經濟壓力,就算一輩子演話劇又如何?怎麼也不可能真被老婆養。
但……老婆是誰呢?
如果他在巴黎真不回去了,他身邊會站著誰?如果不是喬韻的話,未來某一天,會是誰呢?
「不用找零了,謝謝。」
從地鐵邊麵包店裡出來,他掰下一塊法棍邊嚼邊走:一個人在國外就是這點不好,吃飯沒保證,不可能天天去吃米其林,一般便餐小館,吃幾頓還好,吃多了真是無以名狀。找保姆過分鋪張,做飯又太麻煩,人在異國他鄉,受不了的可能是這種一個人去買菜的淒涼。「你還不睡?」
「你要吃飯了?我陪你吃完。」喬韻在電話那頭已經有點睡意了,聽筒里傳來輕微異響,可能是她在揉眼睛。「今天吃什麼,又是法棍三明治?香不香?」
甜甜軟軟的聲音,還是在吊他胃口,就是不提到底打算在節目上說什麼,可能明知不應該,還想他回來吧。秦巍一邊嚼一邊笑,笑著笑著忽然湧起強烈的思念,忽然間,他也很想看到喬韻的臉,這衝動強過了一切,讓他開始質疑自己之前的猶疑。
「吃法棍,沒三明治。」
「居然連餡都沒,越來越墮落了。」
「那你來給我做飯?----你會做飯嗎?」
「小看我啊?我告訴你我----我還真不怎麼會做飯……」
在輕微的笑聲里,他們交換著隻言片語,很奇怪,現在可能聯繫得少,但對彼此生活的了解卻比以前多。隻言片語的感悟都發過去,根本不怕對方看不懂,之後偶爾也能在對話中明白,是看懂了,而且還記在心上,從來都沒忘記過。
一條法棍沒吃完,說著說著,喬韻聲音漸小,呼吸聲緩緩均勻,睡過去了。秦巍掛掉電話,加快腳步打算在天黑前到家,經過地鐵站入口,被人叫住問路。
「呃,抱歉,請問你會說英文嗎?」在巴黎,這樣的遊客不少,都帶著一張對非英語友好環境絕望的臉。秦巍先點點頭,見她是亞裔面孔,又說,「中國人?」
「是----不是,但我會說中文,」女孩子一下放鬆下來,露出笑臉,她的口音有點ABC常見的含混,「我爸爸媽媽以前都是中國人。」
她長得滿漂亮,現在放鬆了笑起來更甜,賞心悅目,秦巍也多看幾眼,把她手裡的地址條拿來看看:高檔公寓,距離他的住處就兩三個門牌號的間隔。「你要從前面走更近,我們剛好同路,我和你一起過去吧。你是來法國讀書的嗎?」
「沒有,過來短期實習。這是我親戚的房子,她不在法國,剛好借我住。」女孩子對秦巍幫她拿箱子千恩萬謝。「你呢,是在法國讀書嗎?」
她一直在看他,好像覺得有點臉熟,但又不能肯定。秦巍現在倒是無所謂了,心想被認出來也沒什麼,課程還有一個多月就結束,就算地址被泄漏,到時候……
他怔了一下:其實,如果願意去北方劇院面試的話,他是依然可以繼續在這間公寓住下去的。
兩個人同路,總要禮貌性閒聊幾句,女孩自我介紹叫怡寧,秦巍說了英文名字,這明顯給她很大的挫敗,她改為明目張胆地觀察他,一段路以後終於忍不住問,「請問……你是不是姓秦?有點冒昧----但請問你父親是不是以前在耶魯讀過書?」
「啊?」是被認出來,但完全是不一樣的理由,秦巍也沒想到。「請問你是----」
「啊,沒想到是真的!----我媽媽是你爸爸的學妹,不知道你家裡人提過沒有,我姓年,我爸爸是……」
居然他鄉遇故知,年這個姓稀有,秦巍真想起來了,年教授伉儷是父親在美國的同學兼好友,年教授治學,他太太是波士頓出名的大律師,的確聽說有個女兒也考進耶魯,不過是本科,當時他申請上耶魯後,母親還計劃著請年氏夫婦為他聯繫幾位教授先行引見,還有當時他的實習投行也要靠他牽線。只是後來他根本沒念,此事當然也就此作罷。
年怡寧也是因此才對他有印象,兩個人小時候見過幾次,她又看過他成年後的照片,所以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沒想到真這麼巧,在耶魯沒做過同學,現在法國又成了鄰居,她一問路還問到他頭上。「我媽媽一定吃驚得要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