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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你沒有,你傳承了他的意志。你沒有放棄希望和嘗試。」

    「我放棄了,我自殺了……我又一次自殺了,我違背了給他的承諾……」

    「但你在動手後撥了999,是不是?你還是沒有徹底放棄,只是有所動搖,你依然在努力承擔起責任……」

    輕柔而冷靜的語氣,是情感激流中堅定的錨柱,來自過去的血與淚漫浸過來,從未癒合的傷口漸漸被撫平,從未乾涸的眼淚被一點點抹去,從未止歇的無聲哀嚎慢慢被止住,劉瑕輕聲地說,重複地說。

    「你沒有做錯,你沒有讓他失望。」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沒有人能說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欽,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個糟糕的人,裝聾作啞地活著,裝作懦弱的那一面從未存在……」

    「我讓他失望了,」沈欽的回答針鋒相對,激烈到近乎無理取鬧,「我沒有成長,我還是那個不敢面對現實的小鬼----我甚至到現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監聽我,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聯繫,這實際上都是一個問題,」劉瑕打斷他,「----並不是你不敢面對『我給安迪帶來了麻煩』的問題,而是你無法處理『安迪讓我失望了』的問題。是嗎,欽欽?」

    沈欽的肩膀僵硬起來,他本能想要搖頭,但脖子被劉瑕輕柔攬住。

    「我知道,道德感讓你很難承認這個關鍵問題:說到底,葉女士還是因為你才和安迪對抗,才給他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道義上,你覺得自己虧欠了安迪,」她輕聲說,「所以你更難承認,你對他是生氣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煩里,但這麻煩有大到讓他只能用自殺來解決嗎?沒有,完全沒有,你覺得安迪背棄了他一直以來對你的那些教誨,『永遠都抱有希望,永遠都不放棄嘗試』,他沒有做到。這讓你對這信念也產生了動搖,是不是?」

    「你對這問題反常的避而不談,是因為你無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鑠,他不能面對自己父親的陰暗面。你也無法面對自己的母親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類的事實,我是對的,也是錯的,這確實是情結的一部分,但並不主要,」她說,記憶碎片在眼前飛舞分割,沈欽談到沈鴻時幾乎可算做『慡快』的態度,他對校園暴力的回憶,所有記憶里缺失的母親角色:她曾以為,母親是一切問題的核心,所以他從來不提,原來這答案對也不對,不提母親,並非因為她是所有情意結的起源,而是因為她從來沒真正走進成年沈欽的心裡,在她不動聲色的試探里,謎面緩緩明晰,但真正的謎底,直到此時才收拾乾淨,「他確實是你的父親,他遇到你的時候,正如你所說的,你還是一隻怪獸----靠本能活著,在精神上還處於嬰兒階段,是他把你帶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從你進入MIT那天才真正開始,從那天開始,小男孩才漸漸開始學著長大,而你現在需要處理的,僅僅是長大的最後一課----承認父親也不是那麼無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親說再見,從那一刻起,徹底成為獨立的大人。」

    「安迪會因為自殺而變成騙子嗎?其實你和我都知道不會,安迪傳遞給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鬱症的壓迫下支持到現在,創造出這種奇蹟的支柱,他只是……就像是你也會動搖一樣,他只是在這場戰役中輸掉了一場戰鬥,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否認他的偉大,能指證他是騙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個不願被他拋下,不願說再見的人。在孩子心裡,父親不存在陰暗面,他理應永遠存在,永遠強大,而這才是你需要面對,而又不願面對的關鍵:對長大的懼怕,你的年齡到了,世界也在催你準備好,但你依然心存懼怕,時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斷奶。」

    沈欽慢慢鬆開手,他飛快地瞟了劉瑕一眼,幾乎是羞愧地輕聲嘟囔,看得出來,不想被說服的意願格外強烈。「……真的?」

    劉瑕笑了,她握住沈欽的手,指甲滑過掌心的紋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歡用撒嬌來逃避懲罰,你是不是很難克制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該做,但你總是故意踩線,跟蹤我的動向是為了保證安全,但打擾我的諮詢呢?每一個心理障礙的存在,都伴隨著多多少少的徵兆,人無法對自己撒謊,如果你還把自己當成個小孩,你就會表現得像個小孩----對性的羞愧感,無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喜歡還停留在較純潔的層面,無法和欲望統合起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證據,我只是不知道它們指向哪裡,現在,一切終於全部明朗----你不願面對真正的問題,所以把它包裝為自我厭惡,你不敢告訴我,因為你怕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你,而我想說的是……我想說的是……」

    她拉長了聲音,營造出懸念,隨後露出頑皮的笑容,開玩笑地說,「還好,你喜歡的人是我這個心理天才----」

    沈欽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但隨後又愧疚地抿緊嘴,劉瑕作勢鬆開手,但又被他緊緊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緊沈欽的手,輕聲重複,「還好,命運讓你遇到了我,一個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欽用力地搖頭,「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鬱悶地吐一口氣,像是太多話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氣,劉瑕輕輕拍撫他的胸口,「嘿----嘿,別急,別急,你看,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一切,但還是沒有離開啊,是不是?現在,我們之間已經完全沒有秘密了----看,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但我並沒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欽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說話,但劉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

    「相信我,」她輕聲說,「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哪裡也不會去,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欽欽----你能相信我嗎?」

    沈欽探索著她的雙眼,他有一瞬間的迷惑,但最終仍點了點頭。

    「我相信,」他說,情緒終於趨向正常,回到了現實,「雖然其實,你實在不該來的。」

    劉瑕笑了起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輕鬆的感覺了。「你是說,亞當?」

    「嗯,」沈欽輕聲說,「他一心想毀掉我……離開我,你的安全才不會受到威脅。」

    「那你希望什麼,我離開,然後看著你被毀掉?」劉瑕反問他,沈欽無言以對,「亞當想的並不只是簡簡單單地把我們分開,即使我沒來找你,只要你心裡依然抱持希望,依然沒被徹底打倒,我就依然可能是他的目標----如果我就這麼走掉,那麼下半輩子都將活在『因你康復而死』的恐懼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寧可選擇親手把你幹掉,這樣至少還乾脆一些。」

    沈欽只能攤手苦笑,有那麼一瞬間,他又露出了小狗狗被欺負後的可憐的表情,但隨後便警醒地板起臉,似乎要和那個心裡上還未徹底斷奶獨立的自己劃清界限,劉瑕看得會心微笑----於是,沈欽的僵硬表情,又慢慢地融化在她的笑里。

    陽光從窗戶里斜she進來,將劉瑕的臉攏在光暈里,沈欽的眸色,在凝睇間變得深濃,他慢慢地傾過來,輕輕握住劉瑕的手----

    這個吻,輕柔又專注,就像是風中一段無言的對話,林間隔枝的凝視,分開的時候,沈欽的額頭歇在她額前。

    「我明白了,劉小姐,」他輕聲說,「你真的、真的很愛我……雖然你的心好像還藏在迷霧裡,但你的愛,我已經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覺……」

    「你可不可以再多愛我一點,讓我感覺得再清楚一點……」他在劉瑕耳邊輕吹一口氣,語氣有點可憐兮兮的,「愛我愛得再用力一點……」

    他的眼睛像是被水洗過的貓眼石,清亮亮閃著粼光,劉瑕退後了一點,望著沈欽一會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你以為這是在瘙癢嗎?就快抓到了,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再用力一點,讓我看看是不是這種感覺?」她敲了沈欽一眼,「白痴,先去吃飯再來親我,你至少24小時沒吃飯了,嘴裡很苦,全是胃液的味道。」

    「呸呸呸!」沈欽一下跳起來,在房間裡奔來奔去,「啊啊,糟了,但我走得很匆忙,根本沒帶牙刷……」

    衝到一半,他又有點低血糖,站在原地暈了一會,繼續衝到衛生間,手忙腳亂地拆了一根新牙刷拼命漱口,口齒不清地問劉瑕,「窩酷得好餓哦,里有米有帶早餐?」

    「沒有!」劉瑕沒好氣地說,「先回家……到家再做給你吃。」

    她靠在門邊,擺了個誇張的妖嬈姿勢,「還是,你想吃我啊,Honey~」

    沈欽刷牙的動作頓住,在鏡子裡進退兩難地看著她,紅cháo忍不住泛起,再怎麼克制都沒用,他呸掉了泡沫,最快速度把牙刷完,「你你你你你你……又不是認真的,不要開這種玩笑。」

    「誰說我不是認真的?」劉瑕笑了。

    「那那那那……那我一會真吃了啊?」沈欽的羞澀看來不像是撒嬌癖那麼容易克服。

    劉瑕聳聳肩,語調很輕慢,「你真的吃得到再說咯----啊!」

    眼前一花,她已經被壓在門上,沈欽把她下巴挑起,一吻再吻,纏綿繾綣,劉瑕被吻得暈暈沉沉,呼吸幅度越來越小----

    「喂,你都已經餓得站不住,全部體重全壓我身上,」她好氣又好笑,「居然還不肯去吃飯嗎?」

    「不想下樓……」沈欽還掛在她肩上,輕啄她的唇瓣,一邊親一邊呢喃抱怨,「一點也不想下樓……」

    「走吧。」劉瑕硬拉他,「噢對了----我打了葉女士兩巴掌,所以她現在的臉挺可觀的,先和你打聲招呼,免得一會嚇到你。」

    「……嗯。」沈欽的反應很平靜,劉瑕怪異地看了他幾眼:雖然沈欽最主要的心結,並非葉女士和沈鴻,但也不是說他就能對這兩人冷眼相對,毫不在乎,只是問題較為次要,並且之前經過自我治癒而已。把自己和父母的不堪切割開來,接受父母的脆弱,其實是成人式的一體兩面,在沈欽真的成熟起來之前,葉女士註定都會是那個一碰就齜牙咧嘴的舊牙疼。、「這是不是你們在安迪事件後第一次見面?」她先以問題鋪墊,為他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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