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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安迪告訴我,他是MIT的教授,他說他想要要請我一起工作,他說他認為我很有天賦……當然,我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安迪不是那種會輕言放棄的人。這是他一直在教導我的:永遠,永遠不要放棄希望……永遠不要放棄去嘗試……」

    「你知道智力凌駕於大部分人之上是什麼感覺嗎?你當然知道,因為你也比大多數人都聰明,所以我們都沒有很多朋友……對當時的我來說,更確切地說法,是我沒有任何朋友。安迪是第一個在智力上能跟上我,並且對我表現出善意的人,他總是追著我,在我入侵的每一個資料庫盡頭,總是有一個人等在那裡,用一道算法題向我提出邀請,我說他在做一個智能比對軟體,能讓現在的圖像抓取效率提升三倍以上的效率,會讓更多罪犯在監控中落入法網,他說,事實上我已經算是加入了他的小組,每一次他出的算法題,都是軟體架構的難點……你知道嗎,當你說我需要一個父親型的角色時,當時我有多麼的,多麼的……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的生命里的確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安迪就是我的父親,沈鴻生了我,但是安迪發現了我,安迪讓我從一個……一個怪物變成了人,讓我開始學會和人交流,開始相信這世上也許真的還有溫情----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漸漸地開始和安迪聊到私人話題,我告訴他我為什麼不能加入MIT----我告訴他發生在我身上所有的爛事,我告訴他我的自殺傾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有多麼的難熬……劉小姐,你曾欽佩我的勇氣,你說,在我經歷過的那些後,居然還能永遠保持著希望,我居然還沒有被我的過去毀滅……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堅強,就差一點點,我就要被過去毀滅,我就是火車事故後的現場,一團糟到讓人不忍目睹,是安迪把我從深淵裡拉出來,告訴我,永遠不要放棄嘗試,在真正絕望之前,永遠再試一次。」

    「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因為急性闌尾炎被送往醫院,沒有監護人我沒法做手術,我母親遠在世界另一頭,電話打不通,當時我也完全沒想到聯繫我父親,我打通了安迪的電話,那個電話我早就弄到手了,但從沒鼓起勇氣去打,他接起來,十分鐘內趕到現場,出示了全套文件,證明他是我的監護人----這是我看到安迪第一次濫用自己的黑客技術,不是去保護,而是去愚弄他人……」

    「闌尾炎是一種很疼的疾病,當時我已經上了止痛藥,也許是藥效讓我的腦袋一團迷糊,總之,當時我堅信這就是我的死期,我問安迪,『我會不會死』,『如果我要死了,我該怎麼辦?』,安迪一直告訴我,『不要怕,不要放棄,我就在你身邊,一切總會過去,一切總會過去』……」

    「整場手術就像是一場夢,麻藥藥效退得很慢,就像是你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半空,一切都是那麼的亦幻亦真----我覺得我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做了噩夢,一個男人----像是我父親一直陪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放棄,總會好起來,一切總會好起來的』。然後……我真的安心了,我是帶著微笑睡過去的,好像那一場夢治癒了我的一部分一樣,那是我的噩夢第一次變成美夢,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第一次有人在旁邊陪著我、安慰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場長長的噩夢終於結束----我有一種新生活開始的儀式感,我覺得我終於可以放下什麼了,我睜開眼,看到安迪----他對我笑了,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他覺得我應該去上大學,作為我的法定監護人,他已經為我搞到了MIT的入學考試許可。」

    「就這樣,我上了MIT,加入安迪的人工智慧小組,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我還是不愛說話,沒有太多朋友,但我的人生已經不是那麼沒有意義。在我的崇拜者論壇有人開始策劃襲警行動時,我向安迪報告了這個信息,帶人掃蕩了整個論壇,成為了他們心中的背叛者。安全起見,Twilightking正式退隱江湖,只留下都市傳說,然後……」

    「然後……有一天當我從辦公桌前直起腰,無意望向窗外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劉小姐……」

    沈欽頓了一下,他的聲音哽咽了片刻,隨後跳掉了許多陳述,「從那天起,我開始感受到社交的需要,『正常』的需要,我開始交朋友,開始學著笑,安迪是我最好的老師,就像是每一個父親教傻小子怎麼泡妞一樣,他比我還興致勃勃,把我載到購物中心,讓我拿到三個電話號碼,不然就不准回車上,我他告訴我該怎麼去製造共同話題----以及,當然,暗中監視喜歡的女孩絕對是一種非常變態的行為,最多最多,只能用到製造搭訕機會為止……」

    這是個幽默點,似乎應該報以微笑,但想到在那之後發生的事,這笑也浸透了悲傷,沈欽的眼睛彎了起來,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冷冽,「你知道嗎,其實,我母親完全沒必要逼我的,在她找上安迪之前,我正在慎重地考慮要不要回國。因為……」

    「因為在你鼓起勇氣和我搭訕之前,我回了中國。」劉瑕說,「考慮到我在哈佛讀了五年書,你的學習速度的確不是很快。」

    沈欽欲言又止,最終報以含蓄的微笑,「是啊,有那麼一點點慢,安迪一直在鼓勵我,但我……總是有種種的考慮。就在我搖擺著快要下定決心的時候,我母親忽然來找我……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好,在我進MIT之前,我是那個失敗的兒子,她的恥辱,她把我從沈家帶出來完全是賭一口氣,然後她發現,噢,不對,她完全沒辦法照顧好我,原來我不是那種換個環境和心理醫師後就能自己痊癒的小孩。所以她把我藏在美國,自己去了歐洲,在那裡,她不需要向朋友們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兒子就在同一個城市,但沒法參與他們的家庭聚會……然後,我考上MIT,她鬆了口氣:終於,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的兒子終於正常了,可以溝通了,所以,她開始想要彌補之前的遺憾,具體的方式就是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讓我去矽谷開公司,回國找我父親溝通感情……我們經常吵架,因為,你可以想見,她說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屑去做,而我也絕不會對她解釋為什麼錢對我根本就沒有意義……我沒對安迪承認過,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一旦被我的任何一個親戚知曉……」

    他唇邊出現了模糊的微笑,「你可以想像他們都會要求我做什麼。」

    劉瑕搖搖頭,跳掉這個讓人不快的話題,「所以,你們的矛盾在老爺子決定退休時到達了頂峰,葉女士終於決定,不能再這樣放縱你下去了……她去找了安迪,希望他能幫忙說服你回國?」

    「嗯,而你也可以想像安迪當時的愕然了。」沈欽低下頭,雙眼專注地望著腳尖,「他當然沒有答應她,甚至對她說,她應該走開,我已經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和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活……」

    「然後,她做了什麼事?」劉瑕靜靜地問。

    「安迪本身除了領導這個AI小組以外,還在學院帶課……」沈欽閉了閉眼,他的每個字都是混著血,從喉嚨里刺出的荊棘,「她找了一個安迪帶過的本科女學生,花了一大筆錢----我想肯定是一大筆錢,不然不足以買斷她的人性,一定是一筆能和美國國會赤字相比的巨款,一定是一筆連我都出不起的巨款吧----」

    劉瑕搭上他的手,沈欽狠狠地閉上眼,再張開時,聲音已不再那麼破碎,「她指證安迪多次對她性騷擾,私下在監控里偷窺她的隱私,還說安迪會切入女生宿舍的走廊監控,偷窺女學生的日常生活……這是向學術委員會提交的正式申訴,為了體現重視和公正,MIT董事會暫停了安迪的一切職務,我們的小組也因此暫時解散。這件事當時上了地方新聞,影響對安迪非常地大。忽然間,他失去了一切,只因為一個女人的無恥指控----」

    「而他沒能熬過來,是嗎?」劉瑕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徐緩寧靜,仿佛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為什麼喜歡在自己的FBI小組裡收容我們這樣的問題學生嗎?」沈欽問,他遮住雙眼,無聲地笑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抑鬱症患者,他知道這種感覺。他知道需要幫助卻無人回應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們,患有抑鬱症是世界末日嗎?不,只要你能按時服藥,病魔是可以被擊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後,他自殺了,在調查委員會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藥過量……被發現時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這就是我知道的,醫生說醒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他還活著,醫學意義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經死了,他的靈魂已經……」

    「而我……而我到現在都沒有去看過他。」

    他開始輕輕的搖頭,動作越來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沒法接受,我根本沒有辦法面對,我知道我欠他一個道歉,還有他的家人,艾米、喬治……我應該出現在那裡,承擔起我的責任,不管是作為我母親的兒子還是……還是安迪的兒子……」

    聲音從沈欽的指間斷斷續續地流出來,「安迪不止一次說過,我就像是他的兒子,所有人都這麼說,但當他躺在麻省總醫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時候,當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時候,在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之後,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過去,我甚至沒辦法面對他的家人,好像處理這件事唯一的辦法,就是假裝它並不存在,我非常鄙視這樣的自己,而這種鄙視讓一切變得更糟,從十六歲開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原來我還是什麼也沒有,原來我……」

    「好了,好了。」劉瑕說,她握緊了沈欽的手,在手背上規律地輕撫,這是一個放鬆情緒的小技巧,「這都已經過去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別說話,別說話。」

    她悄聲說,「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欽欽,哭完了就又是新的開始了……」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他的眼角滾落,沈欽蜷成一團,哽咽難言,聲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讓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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